第二十一章 大幕

     虽说要拔钉，到底是天窗酷刑，龚俊的水平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温客行还是先让薄情司的姑娘们安排了房间容他们住下，先观察着天窗和五湖盟的行踪，再慢慢计划拔钉的事宜。

　　忙乱了一日，龚俊左小腿隐隐作痛，沿着廊慢慢地走。清凉的雨滴顺着屋瓦追着赶着蹦下来，在木板上敲出一串夏初的起兴。

　　温客行跟在他身后，也慢慢地走，忍不住低头去瞟龚俊的小腿。裤腿很长，看不见里头，只从层层叠叠的衣衫里闪过一缕融着粉的皎色，随风而来一点药酒的味道。他想起涂抹药酒时握在掌心的一尾鱼，银色的，漂亮得很，在天地间游来荡去。

　　他踩着龚俊的步子进了房间，被龚俊抵着门笑。

　　“温大善人？”龚俊扶着门边，“怎么走到我房间来了？”

　　温客行抬眼也笑起来，灵活地一侧身，从门缝中钻进来，“啪”一开扇，用一种十分浪荡不羁的语气嘚瑟道，“你不也让我进来了吗？”

　　龚俊十分识时务地选择不和温客行比拼说话的艺术，转身往榻上一瘫，抬手揉了揉眼睛。温客行掀起他的裤腿瞧了瞧，略微有些红肿，问题不大，刚想去取药箱，就听见龚俊小声问道。

　　“之前你说要去找泊尔他们，是想到了什么线索吗？”

　　“也不算什么线索。”温客行迟疑了一下，“我想，其实当初你来到此地，便有些不同寻常。”

　　龚俊懒洋洋地侧了身，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奇道。“哪儿不同寻常？”

　　“衣服。”

　　“衣服？”

　　龚俊想了想，“我当时来的时候，应该穿的是一整套戏服，粉色的方领长袍。”

　　“没错，那件衣服我也有。”温客行摩挲着扇子，沉吟道，“但是你不只穿了这一套，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在外面裹了一件鲜红的软袍，绸制的，看起来总让人不大舒服。”

　　“我想，若你身份不同寻常，或许从来到这里，就是被人算计好的。那衣服看着诡异，问问泊尔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温客行望着龚俊困倦的脸，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龚俊脑袋一点，有些清醒过来，接着温客行的话头说，

　　“嗯……确实奇怪，但是我当时也是遇到危险了。那个……救我的人……”

　　话还没说完，温客行运着轻功一个踏步，悄无声息地托着龚俊的脸。鼻息均匀地痒在温客行的掌心，绵长又安逸——龚俊已是睡过去了。

　　他轻悄悄地托着人落在枕上，拽了被子拉到胸前，又替他脱了靴，将裤脚卷上去抹了药油。

　　或许是伤处有些痒，龚俊缩了缩腿，偏头蹭了蹭枕头，嘟囔两声，抓了被角在手心里，又安静下来。温客行看了他半晌，缓缓地俯下身去，在他鬓边轻落一吻。

　　“阿俊，好梦。”

　　**

　　温客行吹熄了烛火，掩上龚俊的房门，转身见到月光下顶着帷帽的灰色身影，衣袖无风自起。

　　“阿絮。”

　　温客行收了从前带着调笑的语气，只一声低低的沉吟。万家灯火点点，流连成蜜黄色的长河，在周子舒身后缓缓而行。

　　卿玉楼已经歇业，一片黑暗中，周子舒的眼睛愈发亮得吓人。

　　“晋王恐怕没有这个能力。”他沉默半晌道，“他不晓江湖事，对鬼谷知之甚少。”

　　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极缓慢地引出一个笑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一丝光也无，冷冰冰地挑过来，长眉微挑，轻飘飘道。

　　“不愧是天窗之主。周首领……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过草民一个，谷主客气。”

　　“鬼谷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能耐。”温客行冷笑道，“若能给天窗首领下毒，数年来不被发现，也不至于走投无路进了鬼谷。何况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若不是掐准我们必能重逢，这毒下得就毫无意义。”

　　“方才我请师父和谷前辈把了脉，师父看不出来异样，谷前辈说龚兄说得没错，确实很像是蛊，但她于此道并不精通。”周子舒压低了声音，“七窍三秋钉和孟婆汤能有什么关联？怎么就刚好都能隐藏这种脉象？”

　　温客行瞟了他一眼，手指一根根拂过扇骨。

　　玉骨莹洁如雪，他想起龚俊说上辈子的长明山，终年积雪，自己没能如愿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世外桃源，反倒是在冰棺里不老不朽地挨冻着。

　　他突然开口道，“醉生梦死……是不是你做的？”

　　周子舒挑了挑眉，“是。怎么，你想要？”

　　醉生梦死卖得不多，周子舒早年间挣点酒钱，偶尔只散出去几瓶，叫那些商人都卖出了天价，慢慢才有了“醉生梦死”这么个高端的名儿，本质上不过迷药而已。

　　他饶有兴味地朝温客行身后望去，门掩得结结实实，便老成地拍了拍温客行的肩膀道。

　　“老温啊，感情这事不能着急，还是水到渠成的好。师兄可提醒你一句，这强扭的瓜，不甜。”

　　温客行愣了半刻，登时沉肩闪身甩了他的手。

　　“我温大善人如何能做这等强人所难的事情？”温客行一笑，见牙不见眼的几分傻气，又戴上了惯用的画皮。“阿絮惯会说笑，美人合该宠着让着，怎么能用强呢？”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并不想理他。

　　“我是在想……”温客行语气一转，脸上却还带着那风流惯了的笑意，眉眼弯弯，叫人看不出他是认真还是玩闹，不协调到了极致。“你不如去查查醉生梦死。”

　　周子舒不解。自己做的东西，有什么好查的？

　　“比如当时，是谁给了你这样的想法，又有谁提醒了你如何去改良……”温客行的扇子一下下敲着掌心。“总不是忽然蹦到你脑子里的吧？”

　　龚俊曾经和温客行说过，醉生梦死和孟婆汤互为表里，大量的醉生梦死就可以抵消孟婆汤的药性。他之所以没有选择这种方式，冒险去取凤血，是因为直接的药力相冲对身体有害，醉生梦死的量不好把控，极易解不完全。今晚龚俊提到太极图，温客行立时想到了当初他对醉生梦死和孟婆汤的评价，也是如此——

　　阳从阴内生，阴从阳内生。

　　会不会隐藏脉象的，并不是所谓的七窍三秋钉，而是多年前无知无觉就渗入体内的醉生梦死？

　　温客行缓缓将扇骨根根错开，锋利的眉切割眼廓，盯着展开的洒金扇面，透着多年来浸淫的血腥味。

　　大幕掀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