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思引，柳叶眉

如兰这番近乎惊世骇俗的言论叫学堂里鸦雀无声，几个男子皆是相顾无言。他们学得的规矩与道理似乎都与刚刚所听到的背道而驰，女子三从四德的道理不只女主恪守，也似乎已经烙进所有男子骨子里每一处。可人生在世，谁无母亲、姐妹，谁无几个亲眷知交，积年所见似乎有平宁郡主那样身份高贵又受夫婿爱重的女子，可无论那贵邸高墙之内外，似乎每隔十步之外就有女子的血泪，一砖一瓦，皆是沁满了深夜长长的幽咽与痛恨。何况是盛家这样的地方。长柏是见着母亲的泪长起来的，他多年苦读未必没有为不得父亲钟爱的母亲、妹妹争一个依靠的缘故。

众人一片寂静时，长枫四顾平素高谈阔论的同窗皆做了哑巴，叫如兰出尽风头，下意识便要站起来以纲常伦理驳斥一番，只又看见妹妹墨兰微红了眼眶，受了感触的模样，又把话头往下咽了回去。他平日里也有些拈花惹草的毛病，心里是贪看那脂粉红颜的。却不曾细想过女子的艰难，只觉得或许自己能给些名分上的已经是担起了责任，如兰这话倒像是细细密密的刺扎痛了他浅薄的骄狂之心。

庄学究见几人皆若有所思，笑眯眯地捏着山羊胡子，缓声道：“五姑娘今日这话条分缕析，丝丝入扣，倒比前些日子作文章更见长进了。今日这一题，诸生皆在引经据典外更见际遇时事之感，较之以往更见体察世情之仁人志气，可见为文为人，除明纸上之理外亦须知事，如是，文得以立骨，人得以立心。”

诸生皆正色应是，讲学究这话细细咀嚼着。这厢男子还聚首讨论着，那厢女学子已经细细拾掇了书袋准备回院子里去了。如兰难得坠了心事一般苦着一张脸，清亮的瑞凤眼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寒纱，恰如春江雾气里的半轮婵娟。

明兰掩袖笑道：“五姐姐今日难得叫学究赞扬了一通口齿伶俐，怎么反在这儿和那吃了黄连的哑巴似的。”

如兰哪能听不出来她口中的调笑之意，重重地叹了口气，随手将手里好容易拾掇齐整的书丢在桌上，“今日课上这些话传到爹爹耳朵里，恐怕又是好一通申斥，哪里有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候母亲又为了护着我同爹爹争执起来，还得听几日的絮叨。”

墨兰在后头听着，手里头的笔险些跌下地里，这是头一次她不愿父亲申斥如兰。她欲开口替父亲辩驳，毕竟父亲在林栖阁是个真情实意与林小娘彼此情浓爱慕的好郎君，可那些话噎在心头，怎么也吐不出来。因为她心里头更清楚，父亲是决计不可能把三从四德抛却只把些真情爱慕挂心的，如若不然，她算什么呢？如兰又算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得那些门户之见，也不是没有听过父亲与阿娘交谈中那隐露的对寒门贵子与女子两厢情好的佳话的神往，甚至要把她也需配给一个家境低的寒门举子。如若这是真心爱重，那么是否在爹爹心中他最好的女儿只配做那寒门妻，又或者是她不过是爹爹与阿娘所谓真情的一个投影。她又会不会成为低嫁的大娘子那样的一尊只得了名分的菩萨，或者没有名分也没有爱重的阿娘？她本就是家中未嫁女中最长的那个，又是敏感要强的性子，逐渐的也觉察出一些往日天真年纪不知的实情来。她不敢再想了，这是所谓于礼不合的事，她更怕察觉那红粉梦幻背后无数女子骷髅的森森冷意。

明兰与如兰早在墨兰重重的思绪里走远了，她攥紧了手机的湖笔，毛锋里未漱尽的残墨漏在手心，晕成一片余污。

如兰回到葳蕤轩，遥遥见盛紘怒气冲冲地出来，廊下的帘子摔得噼啪作响，她进门便看见母亲怅然的神色，当年气得抱着她眼泪直打转的王大娘子如今也能打着扇子吩咐女使给她上茶点了。她转脸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来，软着嗓子冲母亲撒娇，细数今日学堂上大家的一言一行。她要叫母亲知道，父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拎不清的男人，这世界上的道理，远比这宅院里的高远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