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惊鸿面，似无归

如兰一抬眼，就见王大娘子领着长柏在葳蕤轩门口站着，估计再有一时半刻边要冲进来拎着她去了。她一时间有些鼻酸，那是她的母亲，如今虽有几分岁月风霜的痕迹，但那脸上还不曾有那样多的皱纹，满头青丝亦未成华发。她刚在门前晃了个影，王大娘子便迎上来，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她的脑门。

王若弗你这丫头，真真是半刻也不肯早的。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不见你有你哥哥半分勤勉。瞧瞧你穿的这一身，哪儿有这个年纪女孩儿家该有的样子，太素净了些，难不成我还短了你的？罢了罢了，快随我去吧，再不紧着些，又该叫林栖阁那头占尽了嘴上便宜。

如兰听了这连珠炮似的一段话，心中怀念愈胜，只觉得母亲哪里都叫她觉得温暖觉得熨帖。是了，她的母亲并不如旁人聪慧貌美，可以说她的平凡大多出自母亲。但她不能抛弃她的母亲，因为母亲亦不因为她不成器而不爱她，那是唯一深切地豁出全部来爱她的母亲。

只是这边她笑盈盈地蓄起了泪花，王大娘子又心疼地软了语气，终归是如珍似宝宠大的小女儿，怎么都是不舍得的。只是她那样直肠子的人，话锋也转的生硬。

王若弗平日里读书不多，顶嘴却快。今日倒闷住了？

如兰噗嗤一笑，眼眶微红，这笑容却为她只算得端秀大气的脸增了十分的明媚鲜活，她亲亲热热地扑上去，挽住母亲的手撒起娇来。

盛如兰母亲一口气念叨了这样多的事，叫我回哪一件都不晓得了。女儿这也不是故意来迟的，实在是昨晚那梦缠人可怖的紧，好不容易才醒呢！

王若弗瞧得起她眼下一片浅浅的青色，便知道她怕是真魇住了，又细细地打量一番，没觉出什么旁的不适这才放下心来，又说到前几日上香时如兰敷衍了事，这才叫三清警醒了云云。心下不免腹诽往日如兰最是不耐烦听这些絮叨的话，今日却从头到尾地挽着手笑眯眯的，深觉女儿长大了不少，更有女儿家的贞静文雅。

如兰瞧见那厢长柏一脸青涩却格外老成整肃的脸多了几分新奇，然而又想到当年父亲那一根白绫勒死她的主意兄长竟也不曾拦过，母亲做了糊涂事时兄长连让母亲稍候几日动身等她临盆都不愿，心中难免带了几分嗤笑和怨气。然而她终归是长了几十岁的人了，面上只是得体的笑容，向兄长行礼道一声晨安。

长柏规规矩矩地回了礼，却对自己这个跳脱的妹妹如今得体大方的样子更满意些，虽说拘礼时仍是那样不服气似的，总归是见了长进。

三人齐齐整整地进了寿安堂，盛如兰却如见了鬼似的往堂下扫了一眼，便再转不开了。只见卫小娘身形消瘦，穿着一身半旧袄裙自廊下过来，身旁牵着明兰。卫恕意本就是荆钗布裙难掩风华的美人，如今虽病容残损，却别有一番清丽风姿，身旁的明兰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快活泼，虽小步跟着，低眉颔首，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却是说不出的灵动可爱。如兰脑子里乱成了浆糊，一会儿是“死而复生”的卫小娘，一会儿是完全不似当年少时呆楞的明兰，额头上不觉滚下豆大的汗珠来，唇色一片惨白。她顿时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自己究竟是不是到了该来的地方，这儿还是她的家吗？她是活着，还是在死后的幻梦里。

长柏见她突然晃身直直往后倒下来，忙帮着王若弗一把搀住了她。本想开口说教几句行走时当心的旧话，见她面无人色的模样也吓了一跳。终归只是个形容尚小的少年郎，见从小康健活泼的妹妹突然如此，心中焦急之余，眼眶也有些发酸起来。

王大娘子早慌了神，连声叫身边的刘妈妈去叫郎中，又一面心肝肉地叫着。刘妈妈一叠声地应了，刚要走，却被如兰拽住了袖子。面色惨白的五姑娘站稳了身子，勉强提起了劲，她发狠地咬了一口舌尖，痛楚和麻木顿时涌上来，生出了些许踏实。

盛如兰母亲，我无碍了。不过是睡得不好，一晃神竟摔了，不必劳烦刘妈妈走这一趟了。

王若弗哪儿能依她，自让刘妈妈去请了府医，又着人去通报老太太，要亲自送她回葳蕤轩歇着。长柏也难得插嘴多话了几句，注意休息，更需注意身子云云。如兰让两个人郑重其事地狠狠关照了一顿，愣是插不进一句话去，只能闭上嘴诺诺应是，跟着王若弗回去，留长柏独自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廊下的明兰见三人乱成一团本想上前，却被卫小娘牵住了手，往寿安堂中走去，她回头一望正对上如兰的双眼，她瞧见素日一眼望到头的五姐姐眼里有化不开的雾，但那其中燃着一簇火，那簇火光也正如她心中那静默燃烧的火苗一样，要燃尽这天下为女子戴上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