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余恨，梦回还

盛如兰弥留之际生出一股恼恨。在旁人眼里她算不得苦了，夫婿上进官至宰辅，兄长三度拜相，儿女双全，可不是顶有福气了吗？但她仍有一股子摸不清的气闷在胸口，人道盛五姑娘明媚鲜活，是最自在的女子，但她从未得到父亲的疼爱，也未让母亲满意过，嫡亲的兄姐也怜爱旁人多些。她自诩两情相悦的夫婿也在一日复一日的相对中露出些算计的面目。

为了夫婿的上进，她亦得亦步亦趋地跟上脚步，在这深宅大院中学会了算计。当年那一步步行差踏错的真相也明朗起来。那所谓恰巧撞破的相会，所谓知礼的相爱，参杂着多方的盘算与谋划，只有她一人傻愣愣地撞进情网里，以为自己觅得了一段真心相待的良缘。若是旁人让她遭受了磨搓便也罢了，偏偏是她自己千挑万选的好夫婿文炎敬。她岂会不恼恨，只是撞了南墙也不可回头罢了。

若有来生，她情愿一辈子护着她那与她一般被人盘算又当作弃子的母亲，再不肯如此沉沦着不去主动争取自己想要的一片天。如此想着，念着，她终于沉沉地落进黑暗里，再听不见身旁或哀戚或假意的哭声，唯有一滴泪默然滑落，沁湿了枕巾。

喜鹊姑娘，姑娘，今儿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盛如兰只觉得眼皮有千钧重，耳畔有人唤她却听不真切。只听那呼喊声越发急促，终于化作一片冰凉的触感，激得她一震，终于睁开了双眼。

喜鹊姑娘，你可算醒了。

盛如兰喜鹊？我这是…回来了？

喜鹊如今也不过是个扎着双丫髻，面容稚嫩可爱的小姑娘，听得自家姑娘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只觉得姑娘是前些日子来汴京舟车劳顿还没缓过来，觉着自己仍在扬州呢。

喜鹊姑娘，咱们回了汴京须得按着日子给老太太请安呢。晚了时辰，大娘子那儿虽不真的冲姑娘发火，老爷那至少也得大大申斥一番。姑娘还是快起吧。

盛如兰知道了，知道了。

喜鹊刚松一口气，转身就要去拿衣裳，却听得如兰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开口了。

盛如兰既拿了凉帕子来激我，今日你的果子我可就笑纳了。

喜鹊瘪着嘴，又说不得什么，委委屈屈地择了件明艳的杏红褙子来搭昨日姑娘捧着喜欢了好一阵的粉色袖衫。

盛如兰行啦，哭丧着脸像什么样子，难道我还真贪你的果子吃吗？

喜鹊谢姑娘！

喜鹊匆匆忙忙的行了个潦草的礼，笑开了。圆圆的一张脸溢满了高兴，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盛如兰许久不见她天真烂漫的笑，心里一阵酸楚。又想到等会儿寿安堂请安时久违地能见齐了这院子里出去各奔前程的姐妹，又挂上了一张笑脸，心中暗道：那一老一小的两个人精可不就是盛家唯二的聪明人？满盛家的好全让人家占尽了。

盛如兰换了月白色那套来吧，省的父亲又拿墨兰拿丫头穿的素净说事，没得又叫母亲也受气。

喜鹊倒不觉着奇怪，姑娘与四姑娘别苗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之间的事了，只是这次总觉得与往常不同，并不见以往那股子直愣愣的气性，反倒口气听起来也温柔不少。小丫头思来想去，手上动作不慢，脚步却慢下来

盛如兰瞧喜鹊呆在原地的傻模样倒生出一些疼爱女儿的柔肠来，流露出少见的和婉温柔的神情。她骨子里有捅破天去的刚直，这份与世风崇尚恭顺美德想去甚远的根骨是从母亲那里承袭的，可她无文采，又不够美丽，这刚直在男子、在旁人眼中便成了驽钝鲁莽。

她笑着穿戴齐整，推开许久不曾回顾的闺阁旧户，一束暖阳打在脸上，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