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阿媞回京

三合楼

朱小腰和小双并肩立在窗边，正望向不远处的楼阁，双双无言。

终还是小双先打破了沉默：“阿姐，你今日为何执意要问安宁姐姐是不是江湖人啊？”

“细雨楼鸽组今日大清早便找过我。”朱小腰语气不咸不淡，倒是让人摸不透此刻的情绪，“他们说，三合楼的亦安宁曾出入过六分半堂的地界，虽不知缘由，但……还是要多关照些。”

“那阿姐可是怀疑她是六分半堂的人？”

“金风细雨楼内部的人不得进入六分半堂地带，但她毕竟不隶属楼中人。所以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鸽组的消息向来不是空穴来风，我今日也只是探一探，可谁知……”

小双点了点头，接过话来：“谁知消息还没探出来，阿姐的机关却先一步被她戳穿了。”

朱小腰轻声叹了口气：“照理来讲，今日她得知了我的琴箭，本不该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这个关头点出来，也算是规避了这个问题。”

“若真是密探，那时当直接利落地要了我的命才是，哪还会废这番口舌……兴许，是我多想了吧……”

她也起过疑心，也怕过对方真的是六分半堂的人。但她更怕，因为这个眼线的身份，二人最后落得老楼主和花香主那般，昔日友人剑拔弩张，明明兵戈相向却又无从下手。

她又何尝不希望，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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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亦安宁静静坐在暖炉一边，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她时不时望向窗外天边的方向，似是在等什么人。

她的确是在等人，而那个人，也已经到了。

一道黑影迅速闪过，转眼间便降落到了窗边，飞身而入。那人一把扯掉了黑色面罩，微微躬身，抱着手中佩剑行了一礼，动作尽显娴熟利落，可见训练有素。随后恭敬唤了一声“堂主”，便不再言语。

亦安宁面前这个清秀的姑娘今年刚满十七，是她入三合楼前一年，也就是她十六岁那年捡到的小丫头。

后来经小丫头所言才知道，她是家中妾室所出，大夫人不待见她，甚至连亲生父亲也不待见她，后来大夫人产嫡子后更甚。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从府内上下人高高在上的轻视与不屑中度过。

…………………………

家中条件原本还不错，可父亲好赌，几场押大的赌局下来，支出不小，甚至府中也因此亏空，接着便算是彻底破产。

只是几日之隔，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却转眼间便从起码的衣食不愁转向了为一粒米而较真的地步。

而在“枕边风”夜夜煽动之下，在加上温饱问题的困扰，父亲却坚定地做出了一个使其能暂时得以解决的决策——将这个自己本就不怎么喜欢的女儿，卖到三合楼。

他一遍一遍麻醉着自己，也这般告诉着女儿，进了三合楼也有机会做艺伎，有因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也不无可能。可她终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虽不知道进了那种地方会发生什么，但她却明白，既然父亲是为了温饱问题把她当做牺牲品交了出去——不，是卖了出去，定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了。

她奋力挣扎着父亲向前的拉力，她哭着求着，只想留在那个即便不待见她却很完整的家里。

那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苦恼，第一次违背他的意愿，却也成了最后一次。

父亲心意已定，对她这副模样除了淡漠与无视，便是对她磨磨蹭蹭不肯动弹的反感，接着，是催促，到拉扯，再到怒不可遏地叫骂。

她哭得有些累了，父亲眼底没有任何犹豫的意思，没有任何对女儿离去的依依不舍和无可奈何的亲情。她也真的有过那么一瞬间，想放弃，想妥协，想……最后一次遂了他的愿。

直到……

“这位先生，您家女儿还小，三合楼，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她不去，我们一家人吃什么用什么？她不能去，难不成你来解决？”

“那先生倒真是决策果断，温饱和爱女之间，率先舍去了后者。”

“那便由不得你管了。老子赶时间，没那么多时间跟你一个女娃娃耗着。要么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要么就闪开，别耽误老子的生意。”父亲见对方不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已经露出了不耐之意。

而此刻立在她身前，不疾不徐地和自己的父亲对峙的姑娘的出现，似乎已经给了她无限心安的感觉。她张了张口，却不觉间已经有了些许哽咽，最终也只是糯糯地唤了一声“姐姐……”

亦安宁循声望去，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身上，一道澄澈的，饱含求助之意的目光便直直射进了她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她也有过片刻的恍惚，此刻情景，倒是不经意间令她莫名想起了洛阳那个少年的眼眸——坚韧，不屈，亦渴求希望与生机。

自己可以救她，又或许，应当去救她。她的内心不断回响着这般话语。且只是单纯觉得救她值得，而非讨人情，亦非谋惠利。

只是今日自己若真的救下了她，那便意味着，要对她负责到底。

如何负责？

这是她最忧心的问题。

自己不久以后便要入三合楼，总不能把这么大点的小姑娘一起领到三合楼里去吧？

那便只能留在六分半堂。而六分半堂，不缺杂役，不缺侍女。

如此，想要留下来，便只得练就武功，证明自己能为堂里效力的价值。

有用途的东西，有价值的人，才能在这等江湖名利场之间得以最基本的生存。

亦安宁自然是舍不得把她丢到狼窝里被迫成长历练的，却也同样不忍心让她置于这般甚至可能毁了一辈子的灾难之下。

所以……

“那您不妨开价吧。”

最终那人以四两银子的价格，把女儿一手送了出去。

不过也好，金钱交易一旦敲定，她和父亲一家，自此再无瓜葛。

她牵过小姑娘的软软的小手，蹲下身子帮她理了理皱在一起的衣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亦安宁啊亦安宁，明知江湖世道迷蒙未知，随处都可能生着荆棘，偏偏还总是狠不下那要人命的怜悯之心来。

她心里当然跟明镜似的，自己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好心有好报的。但，她每次都会想赌一把。

不过，她自然也时刻警告着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圣人一般整日以善为天这种慈悲之心，她倒还真是自认望尘莫及。她可以心存善念，但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般的甜头还是浅尝辄止的好。

白幽梦和这个姑娘之后，绝不会再有类似的后话。最起码，不会再有这般一时冲动而造成的后话。

小姑娘自知与家中人脱了干系，便由亦安宁重新为她赐名。此后，她便随了亦安宁的容姓，单名一个媞字。

后来，便是亦安宁进入三合楼，而阿媞留在六分半堂里，进行暗无天日的训练。

阿媞没有多好的底子，但六分半堂训练严格，再加她心性的坚韧，倒还真练出了一身狠辣的杀招来。

雷损对她还算满意，便特别准许，六分半堂押送重要货物之时，要求她随行护送。

亦安宁也曾也问过她，是否后悔被自己所救，被整日关在幽室里日复一日的训练，最后还要去做那么危险的押送任务。

对方却摇头回道：“阿媞已离家，既然已经选择了江湖路，若无武功傍身，绝无生机可言。更何况是堂主，给了阿媞一个再生的机会。阿媞无悔，更无怨。”

一趟货物要送至少十天，每次回来歇息的时间也只有几天而已。她们二人的见面次数自然也谈不上频繁。因此，每一次都倍感珍惜。

…………………………

“堂主可是乏了？”

亦安宁闻言缓了缓神，轻声笑了笑：“没有。倒是你，没受伤吧？”

“阿媞无碍，无需挂怀。”

“你今日刚回京，还带着一身疲惫便被我叫了过来，是我的疏忽。”

阿媞摇头笑了笑：“无妨，不过不知堂主有何吩咐？”

亦安宁将一枚白玉令牌递与对方，拍了拍她的手背：“得麻烦你再帮我跑一趟了。”

阿媞心领神会，只是抱拳得令，亦不再多言，再次消失于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