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沈翊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华木姚正跟着一个男人往外走，应该是受害人家属，四目相对，华木姚对自己勉强笑笑，道了声谢就跟着走了。
她的步子还有点慢，因为从高处跌落，腿上有几块淤青和擦伤，警局里没有专业的东西，也仅仅只是帮她消了消毒，但是他父亲却不耐烦的扯着她的衣袖把她往前拽了几步，她险些跌倒在地上。
“您是华小姐的父亲吧，您女儿刚经历了绑架，还请您多多注意她的情绪”
华父听见声音扭过头，本来就因为自家女儿不听话而异常烦躁，正想看看是哪个多管闲事的，可一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浅咖外套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微笑，官方又疏远，脖子上的警官证宣告了他的身份。他到了嘴边想要咒骂人的话也被噎了回去，换上了一副谄笑胁肩的面容，
“不好意思啊警官”他讪讪地笑着，说完便拉着华木姚快走两步上了车。
沈翊看着华木姚踉跄的身影，轻叹一口气，转身上了楼。
路过审讯室的时候，门是关着的，应该是杜城在审问陈铭峰，沈翊径直走进了自己的画室。
他把背包拿下来放到沙发旁边的小桌上，之后把自己埋进沙发里，这一小块地方在七点钟的时候会有阳光停留一刻钟的时间，现在正巧是太阳刚走的样子，余温烘着他的后背，像躺在云朵上，舒服的让他眯起了眼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好好的睡一会儿，案子没结束，过会儿还要画像呢，他得赶快补充点精力。
睡梦很快而至，尽管有煦和的阳光暖着，可睡梦依旧被冷冽的海水覆盖，恐惧犹如疯长的藤蔓缠绕住他的身体，从心底无尽蔓延开来，尖锐的黑色礁石在海底蠢蠢欲动，无尽的黑暗张着獠牙等待着沈翊坠落而亡，沈翊感到从骨髓中散发出来的冷意和畏怖，他明明记得今天是个晴天啊。
溺水的记忆再度袭来，他忍不住抱紧自己，妄图可以恢复点温度，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那个凶手碎在水里的面容，他顿悟，原来只有自己陷入濒死的边界，才可以短暂的见到那个凶手，沈翊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些碎片，可水流却将它们冲到更远的地方，他不得不继续往下沉，只要给他看见一次就好了，一次就好了。
七十五、
四楼的办公区分外安静，只能听见键盘敲击的声响，尽管已经加班很久了，可身为人民公仆，大家都想快一点找到凶手，防止二次作案。杜城捏了捏刺痛着的眉心，他刚从陈铭峰说的那个酒吧回来，他说的不错，闻璟和段哥确实都去过这个酒吧，一个出手阔绰，一个善财难舍，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所以老板对他们有印象，可惜监控坏了，要修好还需要再等一等，所以这一趟其实是没什么收获的。
406的位置挺微妙的，要到办公区一定会经过它，杜城每次都会不受控地走到玻璃窗前，看看沈翊在干什么，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伏在画台前画像，或者是看美术之类的书。
这次没看见他在画画，是听了他的话在睡觉吧。杜城想到这不住的嘴角上扬，画室里的沙发是在屋子的最右边，正是视线盲区，所以他隔着玻璃环顾了一圈也只是看到了沈翊放在小桌子上的帆布包，他的手放上了门把手，正准备推门而入，身后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是李晗正举着手里没挂断的电话看向自己。
他只好放下手小跑了两步接过电话，是华木姚的父亲打过来的，说是绑匪又给他发了短信，让他下午一点带着钱去上连海站。
所以绑匪是不知道华木姚已经逃出来了，否则人质都没了，为什么绑匪还会发短信，那么他肯定也不知道警方已经介入了，所以这是一个抓住他的好机会。思量于此，他继续对着电话讲道，
“华先生，这个事情还请您配合一下”
“什么意思啊，姚姚不是已经安全了吗，我不想因为这种事情浪费我的时间”
话筒对面的人显然有些不配合，开什么玩笑，让他去见绑匪，且不说这点时间他可以谈下一单几百万的生意，万一劫匪心情一不对，不要钱要命了，他又去找谁理论，“时间地点你们都知道了，你们自己去吧”
“华先生，这个绑匪不是傻子，如果不是你的话，他不会出现的”
“况且这个劫匪可以在你女儿身边蛰伏这么久，说明他很有耐心，如果这次我们没有抓住他，拿以后他会做什么，谁也说不好”
杜城耐心的稳着声调对华父讲道，当警察这么久，他很擅长找到每个人最惧怕的地方，但是他却发现，这位父亲最恐惧的不是女儿的安危，他最恐惧的是自己的人身安全，是自己的生意。
杜城怫然不悦，所以在她心里女儿算什么呢，谈判的筹码，抑或是联姻的工具，总之不是她的女儿，或许女儿被绑架，他担心的只是会让她失去一个和商业巨头合作的机会吧，他沉默的攥紧了手里的电话。
果不其然，华父没有再继续反驳他，而是沉默了一阵，杜城按捺住心底隐隐的怒气，乘胜追击，再三向他保证一定会确保他的安全，对方最后虽然支支吾吾，但还是如他所料的答应了。
挂断电话后，距离绑匪说的时间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他告诉蒋峰给华父准备好防弹衣，带几个人跟着自己上车就好，剩下的人在下车站随时等待调令。
而最关键的是，需要沈翊的段哥画像，这样才能精准的找到绑匪，于是他回到406的门口，再次握住了406的门把手，这次没人拦住他，他顺利的打开门走了进去。
剧烈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肆无忌惮的流窜，杜城闻声快走几步到了沙发前，瞳孔骤然一缩，沙发上的沈翊把自己蜷成一小团，两只手死死拽着胸口的布料，刘海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散乱着贴在额头，伴随着呼吸口中不时吐出来几个模糊的音节。
杜城低下身子，拉过他的手，把声音放轻叫他的名字，他的小翊刚刚也是被自己叫醒，时间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就变成噩梦了。
“沈翊，沈翊！”
他叫了几遍，沈翊非但没有醒，反而挣扎得愈发强烈起来，被握住的手也不安分的乱动，杜城只好俯下身靠近他的耳畔，把声音放大再次去呼喊他。
“杜城...杜城！”
沈翊突然喊他的名字，杜城眸光一闪，很快便应声答道，
“我在，我在这。”
几秒过后，沈翊终是睁开了眼睛，喘息未定，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神色还有些空洞，直到杜城拿着纸巾帮他擦掉额头的冷汗，他才缓慢地把视线聚焦到杜城的脸上。
“杜城，我，我刚才...”思绪回笼，他神色带着些惊喜的回握住杜城的手。
“慢慢说”
他是想告诉杜城他刚才看到了，可现下再去脑海里捕捉又变成了残缺的碎片，他懊恼的抬手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连简单的呼吸都变成了荆条，喘息之间，来回折磨他的肺，又痛又痒，让他难耐地咳嗽起来。杜城见状便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扶起来，轻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的，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杜城总是能轻易的洞察他的情绪，这份默契哪怕时隔七年之久也依旧存在。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有人敲了敲门，是到时间要出发了，他只好捏了捏沈翊的手，
“可以画像吗”
“没问题”
沈翊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真真不像没问题的样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沈翊能够真实的告诉自己他的感受，告诉自己他的痛苦，他的纠结，他的无奈，他的委屈，让自己抱抱他，甚至可以耍赖说自己不想画，他完全可以把人揽到怀里揉揉他的头对他说，那你休息，抓人的事我来。但他知道沈翊不会的，七年前的沈翊不会，七年后的沈翊更不会，他骨子里永远住着那个坚韧又骄傲的灵魂。
轻巧的21克拉，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带离人间，但又像中子星，哪怕是不尽的黑洞也无法将他彻底占有。
谁也不能妄图将他圈养，因为他谁都不属于，他只属于自己。
七十六、
沈翊画像的时候几乎用不到橡皮，但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的情绪没缓过来，还是陈铭峰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误导了他，在他第二次拿起橡皮擦掉刚画好的眼睛的时候，他额角滑下来一滴汗，手机震了一下，是杜城发来的微信，告诉他地铁上没有发现闻璟，需要他在三分种之内画出段哥的画像。
他闭了下眼睛，捏紧手里的铅笔，呼吸也开始变快，头也不抬地问陈铭峰嘴唇长什么样子。
等到陈铭峰滞缓的把段哥的相貌描述出来，沈翊抬手看了一下时间，只有不到两分钟了，可画纸上还剩下小半张脸没有画，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粗疏的线条落到纸上，肺部又开始泛上点点痛楚，沈翊稍稍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在画笔上。时间飞速流逝，最后一笔落下时力道之重甚至压断了笔尖，他拿起手机把画像拍给杜城，刚巧赶上三分钟的最后一秒，他终是松下了那一口气。
————
这场地铁追捕最后的结果让众人匪夷所思，不管是段哥还是闻璟，他们都没有上地铁，因为华木姚和段哥的手机在海边小屋被找到了，短信是定时发送的，地铁交赎金这事，根本就是个骗局。
回到警局后只好把希望放到沈翊的画像上，可结果再次让他们失望，因为对比库中没有吻合的人。蒋峰看着低到百分之二十多的对比度，脱口而出就是沈翊画错了，李晗辩解道这是画像又不是照片，本身就是有容错率的，可杜城在旁边听着，话里话外可不都是沈翊画错了吗。
“开会。”他头也不回的出了办公室。
一出门就碰到了沈翊，他手里拿着刚接好的热水，见是自己后便问道有没有对比出来。杜城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沈翊要开会了。
“目前通过画像，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嫌疑人的信息，现在有几种可能”
“华木姚和陈铭峰说谎了”
“沈翊画错”
“或者这两个人都不在信息库里”
杜城用马克笔点过玻璃板上的文字后回过头，便看见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小猫盯着手里的杯子，杯里的热水还在冒着热气，直往他眼睛上蒸，熏的他眼眶都红了。
画错了，画错了，这要是放到七年前他能给把美术史上下都给人讲一遍，不信？不信就滚，他可是会三岁画老的人，艺术界的翘楚，怎么可能画错。可现在的他却只是垂下了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更多的是愧疚，他知道别人都在盯着他瞧，瞧什么呢？是在笑话他吧，毕竟自己之前还能单凭骨头就可以复原相貌，大概是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神吧，他当然不是，他就只是一个画像师，是一个用画害死过人的画像师，也一个见过凶手却忘记了的画像师。
沈翊不知道该看哪里，最后便冲着水杯里的水发呆，画错了就画错了，他可以再画，没什么可辩解的。
“这个不可能，我相信沈翊不可能画错。”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更多的目击者，追踪嫌疑人的具体下落”
沈翊闻言抬头，看见杜城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把“沈翊画错”这四个醒目的，甚至是写在中间的的四个字划掉，众人都有些惊讶的看着杜城的动作，可队长就是队长，他说的话没人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的震惊。
轻松的两笔划掉了沈翊心里的落寞与委屈，他抿了抿唇，对上杜城的目光，里面盛着肆无忌惮的偏爱，像是峡谷最深处映射进来的一抹朝晖，像是春风化开了末冬的冰凌，落下一滴水，敲开尘封三月之久的冰面，落得个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杜城全程没和沈翊说一句话，但是他用行动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沈翊是例外，是偏爱，是私心，是独一无二。
他知道沈翊现在需要的不是炽热的拥抱，也不是体念的安慰，他需要的只是最简朴的那四个字而已，我相信你，足够支撑住他的小猫轻薄的灵魂，就算全世界都不站在你这里，还有我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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