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

周生辰很久没有欣赏过夜色了。在那些爬冰卧雪，跃马杀敌的日子里，夜战总是困难得多。中州繁华的景象在车马喧嚣中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随处可见的矮脚屋与稻草蓬，还有南风带来的，苍凉而荒芜的湿润气息。

夜幕降临，又到了该停下歇息的时候。州郡百姓不知何时得到了小南辰王将驻足于此的消息，以至于护卫队进城伊始车马便因人群的围观而极慢地前行。云和倾耳去听嘈杂中那些低声的议论，无不是对小南辰王发出的喟叹。北陈的尽头是西州，越往边关行，这位屡建奇功的小殿下的威仪便愈多为人敬仰。车马已在馆驿停下许久，云和站在高楼俯身下看，才见人群缓慢四散开来，似乎久久不舍。

高云和看来不止是西州，只要是我北陈的子民，都对你瞻慕有加呀。

云和转头去看被自己调侃的对象，那人正敛衣盘膝坐在桌边凝眉执棋敲子，错综复杂的棋局好似天下纵横纷乱之景，一时之间他居然无从下手

周生辰倒不至于。去年此地有叛军联合藩王谋反，是我带兵镇压的，

斟酌半天周生辰终于下子，可仍觉棋招不对，摇头否定，

周生辰你这棋局变幻莫测，难怪凤俏不愿同你下棋。

云和觑一眼守卫在廊下席地打坐的凤俏，暗自好笑

高云和不过是古谱里翻找出来的旧局，没想到凤将军不行，就连凤将军兵行诡道的师父也不行呀？

这话不知是否激起了将军王的好胜心，他再次执棋，像是自勉

周生辰我再一试。

云和嗤笑，抻了抻腰，复回头去看窗外的月，他们自幼相识，虽不算深交，可却不至于陌生，便是高氏有罪，小南辰王看在昔年相识一场的情分，待她十分周到。几番相处下来，二人倒是比从前熟络了几分

高云和算了吧，我不过图一时新鲜，有这苦思冥想的时间，倒不如赏月观星来得舒坦。赶了一日的路，殿下不累吗？

周生辰没有说话，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地面街巷里的灯笼烛火似与天空星月交辉，天悬地隔间光亮如昼，虽是战后重建，也不如中州繁华，却也别有一番意境。云和咂摸着赞叹

高云和上次你来平叛的时候，这里的夜色和之前有何不同？

男子终于抬头看去她的方向，语气听不出是在感慨还是叹息

周生辰从前？从前这里只有狼烟和饿殍，那时候的夜色可不如今夕

小南辰王的足迹几乎遍布边关塞外的所有地方，满目疮痍后的安定是慰寥一个将军最好的药引。高云和不禁对他的治下也好奇起来

高云和那西州呢？西州也和这里一样吗？

说起自己的封土，小南辰王似有无尽骄傲，语调微微上扬

周生辰西州虽在边关，可战火从未波及，又同南朝互市，颇于此地不同。

想他与南朝人对峙多年，想必对南边的了解也远深于自己，云和不由得追问

高云和那你可曾见过南萧人？我听说南人柔婉，南萧男子不似我们北国男人这般高大伟岸，多是些眉清目秀的郎君。

女子直白的疑问倒教周生辰略略汗颜，短暂深思后他才模棱两可道

周生辰也不尽然，不过南萧二皇子相貌堂堂，想必太子也应该不差

高云和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歧义，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不过还是忍不住笑着叹气

高云和你可真是……谁要问你这个。

周生辰才知自己会错了意，一向直快的他难得窘迫道

周生辰我虽没去过南萧，可那里的水乡乐曲确实出名，或许于西州或是中州，又是另一番天地。

云和思及自己未卜的前途，因他一席话而生出的希冀逐渐黯淡下来

高云和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运气游览南萧的河山。

周生辰很少宽慰人，他少年出征四海为家，加之并不了解戚太后和亲的用意，思归之愁早已在经年的厮杀中看淡，可见云和即将远离故土，又于心不忍

周生辰何必如此伤感，北陈有福，公主如何无福？

云和觉得他有趣，反问道

高云和你也信福运之说么？

周生辰不假思索道

周生辰不，我只信事在人为。

云和拿住他的话，哂笑一声

高云和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反倒拿来安慰我？

人人都说小南辰王聪慧善辩，除了礼法无一不精，然而云和的诡辩却使他一时语塞，愣怔间他对上女子玩笑的眸子，又急忙避开诌道

周生辰福运虽不可信，只是本王所愿罢了。公主为北陈牺牲，福运之说算是祝祷也无妨

云和意味深长地托着下颔，眼睛里是浩瀚星辰

高云和说来说去，只有命运不由自主的时候，才会去相信命运

周生辰察觉她话中有话，蹙起眉峰，欲一探究竟

周生辰此言何意？

云和故作轻松，反而抚掌而笑佯做糊涂

高云和没什么，不过是好奇你这个人。一路上我听到太多关于你的称颂，可我却不认为威风凛凛的小南辰王一直是稳操胜券，战无不胜的。诚然战场上你意气风发，可你会不会也有过连脆弱都不敢低头的时候？那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值得和委屈？

女子莫名的疑问让周生辰孤疑地思衬她的用意，可仍旧将自己所想坦然相告

周生辰有时为了本心，难免要受些委屈。可我不是束手就擒之辈，更非无谋莽徒，如何取舍，如何自保，我有分寸

高云和承认自己小人之心。一个杀伐数载却与丑恶无关的人，一直秉承一颗纯净的心，又怎么会像自己所猜测的那样狼子野心？还有一点，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手握重兵的藩王，一呼百应的筹码足以让他有自信在与朝廷的暗流涌动中相互掣肘；而自己近乎孑然一身，唯有的忠贞反倒成了弱点。这场联姻看似死局，实则生局。云和勾唇笑了笑，孰去孰从，已经有了定论

高云和你太真实，所以在许多人眼里，你虚伪至极

周生辰参不透她的意思，可却对这女孩难得放下了试探而感到一丝惊讶。他素来敏锐，怎可能对高云和一再的探究无所察觉。可她如今不设防备的直言不讳，周生辰除却放松了警惕，更多的，却是暗自意外。周生辰侧过脸颊，想透过女子淡然的面容发现些什么，可是她的眼里，只有万家灯火和皓月星空

周生辰若这是公主的真心夸赞，本王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