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辰王麾下的将领们不日便将那位看似神秘的公主了解了个透彻。原因无他,自是那位公主毫无架子的做派。
对于行伍出身,素日里在刀锋血影里讨生活的将士而言,便是落了毛的凤凰也要比寻常人家金贵几分。宏晓誉和凤俏虽是女将,可自投身将门,风餐露宿已是家常便饭,护送公主不过舟车劳顿,除却沿途偶尔有些天气变化,算不得什么风险。然而她们私以为这位养尊处优的公主不同,所以作息时候格外小心侍奉,连同衣食也都处处精细,唯恐照顾不周,落得个怠慢的罪名。
可自从高云和在芦苇荡惹了满头满脸的疹子,被迫中途于馆驿修养时,她们方才咂摸出那位公主的“不寻常”。比如在前往馆驿的路上突逢暴雨,紧赶慢赶也还是让公主淋成了落汤鸡,她又冷又痒时半点不见抱怨;比如临时停下来养病的计划使馆丞没有预备过多的口粮,让公主夜晚吃不上宵夜,她啃着馒头也安之若素;还比如抹了药膏后公主周身有痒又疼,可女将军轮流为她守夜,她也不叫唤一声……这位怀安公主的话不多,可但凡凤俏或宏晓誉空闲下来,便总喜欢问问有关西州的事,养病期间她爱与人对弈,可棋艺却并不比凤俏好到哪去。于是乎,两位女将军一边恭恭敬敬地陪她消遣解闷,一边又忍不住地观察起这个年龄相仿的姑娘。
前程未知,祸福难料,远离故土孤身饲虎足以压垮娇女的心智,可怀安公主偏不做那伤春悲秋之态,言语做派更是平易近人,并不见任何骄矜之色,反倒让两女将生出些许好感,待她倒比最初时真心了几分。
已驻足馆驿五日,高云和红疹皆已痊愈,明日便到了重新启程的日子。周生辰督促兵士将辎重再次清点,一路踏着雨后落在地上的星月向馆驿内走去。
尽管驻留了五日,可他自幼便有晨晚练武的习惯,待到收了剑锋回到住所,也约摸到了人定时分。周生辰于公主而言算是外男,但为护卫公主安全着想,他特意挑了个仅与云和一墙之隔的小院,以往每晚他回来时,里面已然没了声响,可今日却不同,除却女子窸窸窣窣的交谈,更有些臂肘间躲闪摩擦的动静。小南辰王东征西讨多年,耳力自认是不差的,他提剑往墙根底下去,冲那边低呼凤俏的名字
周生辰公主可曾有恙?
回答他的正是云和,听声音不难辫出她连喘带笑的招呼道
高云和小殿下原来还未歇息?我正有事求教!
自打周生辰辞别先帝四处征战,再没有人像从前那般拿宫中的称呼唤他。便是幼时见过几次面,可这女子倒是丝毫不与他“见外”。正是夜深人静时,小南辰王深知男女有别,也不去理会她,只单独让凤俏到身边来回话。
已是和怀安公主混熟了的凤俏自也不额外讲究那些礼仪,踩着围墙便翻下身来,反倒吓了周生辰一跳,板着脸训她
周生辰公主面前,怎能如此无礼!
女将军一捋脑后的马尾,大咧咧答
凤俏公主不在究这些,吩咐我们怎么舒坦怎么来。
周生辰没好气,往墙头瞥去
周生辰她这么晚还不歇息?
凤俏如实道
凤俏公主说去了南边,吉凶难料,让我们教她些防身之法,如今正练个一招半式呢
周生辰不容置疑地制止道
周生辰夜已深了,此时公主安危尚有保障,还是……
话未落音,便见墙头探出半个身子,那女子一袭月白窄袖裙,当头皓月照在她素洁的脸上,连眸子里的盈盈笑意都清澈可见
高云和还是怎样?我这轻功如何?
那边传来宏晓誉难为情的劝说
宏晓誉公主,爬墙哪算得上什么轻功呀……
不等周生辰说话,云和便好像提前知道他的措辞,大大方方坦诚相邀
高云和我听说小南辰王素不喜礼节桎梏,如今夜黑风高,你知我知,我此番真心求教,不若指点我一二,亦无伤大雅。
周生辰两手一背,只冷淡疏离地回道
周生辰本王素来教导的唯有军士和徒弟而已,战场杀敌所用,并不适宜公主学习,还是让凤、宏二位将军指导即可
云和本也没指望他答允,不过是见他还未休息,心血来潮提这一嘴。打量他的神情,便知他不会轻易松口,心中对他的好奇更甚,于是两腿一蹬,识趣地跳下墙来
高云和如此,今后还要多麻烦两位女将军。
宏晓誉见她安然无恙,惴惴的心松了一半,因这些日子同云和亲近不少,语气也不免有些怨怪
宏晓誉防身术也不是速成,公主可不能操之过急,免得伤了自己。
云和知她关心,家人接连过世,倒是很少再有人这般叮咛自己,故而心下感激,待女将军比以往诚意更甚
高云和知道了,今日到此为止,宏将军早些休息。
自与凤俏相熟,高云和才知道周生辰已有十个徒弟,俱是他征伐过程中收下的流浪儿,这些孩子得以成为屡建奇功的将领,其中少不得小南辰王的栽培与历练。然而小南辰王也不过与他们年岁相当,身兼如师如父之职,又要统军一方,可见其才能。除却两位女将军,高云和还与一位少将军也有了交集,那人原在后军,停留馆驿时总来寻周生辰,又时常爱和凤俏拌嘴,云和很容易便与他说上了话。
那将军名唤谢云,平日里说话做事最是风趣不羁,因被凤俏强迫着帮忙调整宿卫公主的军士,他很是在云和身边耽搁了一阵。后来云和才知道,他哪里是被迫,分明是好奇,借着师妹的借口,打量一番和亲的公主而已。
谢云不似他两个同门当初那般拘谨,云和说让他不必客气,他也就真的敞开了手脚。 在公主身边“替补”了几日,待护卫队重新启程,谢云难得主动跑来和公主说话
谢云你同我想象中的公主,的确很不一样。
他倒是直截了当。云和反问他
高云和有何不同?
谢云远眺前方肃整的兵将,玄色的铠甲在喷薄而出的朝阳下泛起寒光
谢云我以为的世家贵女,都是弱柳灯芯,吹不得碰不得,没想到会是你这样的。
云和浅浅一笑,不以为然道
高云和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就是再柔弱,再伤心欲绝,既然活了下来,总不能枉费此生吧?
谢云未料到她这般作答,眼神一颤,欲言又止
谢云我本以为,王师南面陈兵,却要女子和亲,你必然是怨怼的……
云和没有立即回答他,只是同他先前那般看向即将开拔的军队,在浴血厮杀的将领眼中,那些是与他同生共死的兄弟,而在云和眼里,他们又何尝不是支撑起北陈半壁江山的希望,她缓慢地斟酌着措辞,一字一句像是下定极大决心
高云和若我的牺牲真能换取和平与减少伤亡,那我甘之如饴。
谢云半晌说不出话,直到宏晓誉催促云和上车。公主扶着女将军的小臂登上鸾车,思衬片刻又掀开帘子看看面面相觑的师姐弟
高云和你们是为了救命之恩才留在小南辰王麾下吗?
宏晓誉比谢云干脆,抢先道
宏晓誉先前是,现在不是了。
天下不能一统,割据政权彼此间的厮杀苦的唯有百姓,流离失所的孩童懂得拿起武器报仇雪恨,却未必明白王军存在的意义。然而在这些以命相搏的岁月里,能将私仇与国恨相连结,从快意恩仇到为国而战的大义,其实他们对于家国的概念,只不过源于一个南辰王罢了。
云和心中翻涌的热血被莫名触动着,南辰王军存在的意义或许正是他们坚定不移追随周生辰的理由。可若处无人之巅,阴私而论,功高盖主又手握重兵,身为君王大忌而一呼百应的异姓王,他当真没有反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