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念

小南辰王几乎不做梦，便是有梦，也不过是战场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据说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才不会做梦，他从宫廷的安乐窝里走向硝烟四起的坟冢，和敌人对弈的每一步都精心谋划，甚至将自己的性命也算计在内。不知何日赴死的生活让人望不到尽头，身死形灭其实无妨，百年之后也不过一抔黄土，周生辰这样想，唯有信念不死，也算死得其所。

直到他忽然有一天梦到一张沟壑纵横的棋盘，那张棋盘上错综复杂的棋子织就成一张大网，他被紧紧困在那张网中，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然后他看见一只散着荧光的红蝴蝶萦绕身边飞舞，那蝴蝶钻进那张网，解开他的束缚，钻到他的心里去。

他从来没做过这么离奇的梦，以至于被凤俏的拍门声吵醒时还在恍惚。他揉着眼睛去开门，凤俏一下就将他了出来，语无伦次地焦急比划着手脚

凤俏公主……公主不见了！

周生辰知道云和不是临阵脱逃的人，既然选择担起了这份责任，就绝不会临阵脱逃。小时候便是明知会输了游戏，也一定抹着眼泪把事情做到底。天空逐渐阴沉下来，秋季总是多雨。周生辰不由自主地将今天和数年前的一个同样天气的日子联系起来，那天他收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如今算起来，今天正好是又到了先帝的祭日。

小南辰王还在襁褓中便先后丧生父母，独靠先帝一手栽培照顾才有了今日，他自然无不爱戴这位兄长，乃至于对他羸弱的幼子也诸多拥护，可这对先帝的情怀只独他有，他绝不相信云和会偏偏记住这个日子大费周章地祭奠先帝。

荒芜小道边女子焚烧尽最后一张纸钱，她轻车熟路地捧起土灰欲将那火焰埋葬，灰尘四散扑脏了女子的衣裙，一直站在她身后一言不发的将军终于忍不住上前用靴踩平那焚地。女子见他突然冒出来有些惊吓，被扬起的沙尘呛了嗓子，她咳嗽着捂住口鼻，赧然道

高云和对不住，本是见不得人的事，想尽快完成的，不成想还是劳你费心了

临近西州，附近不少小商贩做些买卖，采买些祭奠用的物品并不难得，周生辰将视线从女子的裙摆移向那焚烧过的痕迹，语气晦暗不明

周生辰人之常情，不必自责

云和窥见他的神情，心下咂摸着与他原路返回，不多时便忍不住试探地问

高云和先帝祭日，陛下和百官宗亲具要告祭陵寝，南辰王军可要哀悼？

周生辰道

周生辰如今国丧已过，不似你尚在孝期，心里惦念即可，大费周章耗财费力，很不必要

他本就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性子素来豁达，刚才便有悲戚之感，此时也消化殆尽。少顿，他便奇道

周生辰当今陛下践祚已久，我还以为鲜少有人记得这日子

云和弯起唇角，露出两个浅梨涡

高云和今日本是我父兄祖母的周年祭，偏你不高兴，想来除却你父母舅舅，便是只有先帝的事能勾起你哀思了

周生辰自以为自己遮掩地很好，被她挑明后便有些尴尬

周生辰是么

便一直盯着脚下的路不说话。

云和不欲调侃他的窘态，取出襟内手帕擦拭双手的尘灰，稀松平常地和他聊起天来

高云和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的时候，高氏一族风光无限，他走了，高家也没了。如今两个祭日有缘撞在一处，不知先帝若在地府见到我父亲，作何感想啊

周生辰思及从前旧事，辨不清女子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又在试探自己，脸上无端凝重起来

周生辰你的意思，是先帝太过纵容高氏，才导致高氏如今落败？

云和摇头，想要怨怪周生辰太多思，可是他们之间除却那些回不去的事，便唯有罪臣与功勋之间的天悬地隔，也难怪他这般敏感。小南辰王最是个纯臣，朝廷的党同伐异与他根本无关，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何必再提从前。想罢叹一口气，沉声辩解说

高云和我可没有这样说。高家恶因早铸，结局是必然的，先帝于高氏有提携眷顾之恩，又是我姑父，岂能怨恨？只是恰逢这个日子，不免生出些物是人非之感罢了

周生辰一贯吃软不吃硬，见她这副惆怅的模样，心中不免因误会云和生出些愧疚，自认为虽说两人小时候并不算熟识，可到底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同伴，她沦落至此，身边无有依靠，几番试探才认可自己这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却又被误解，想来想去，实在觉得惭愧

周生辰是我小人之心了

云和念在之前自己误解他时生出的阴暗，于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

高云和彼此彼此，如今算是扯平了吧

周生辰心里早已经抓耳挠腮了几遍，仿佛两个人之间好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因为方才的一席话烟消云散，他本不是十分健谈的人，特别是对于女子，他莫名觉得有些烦躁，半晌挤出一句话

周生辰这里临近西州，可觉得与别处郊外不同？

云和稀奇他难得主动，心血来潮下便刻意捉弄他，指着不远处的小商贩道

高云和自是不同。越是临近帝京，对于百姓买卖营生的限制便会越发严格，便是集市，也有敲鼓出摊撞钟闭市的规矩，这里则不然，我一大早出来，沿途的摊贩都占了半条道；说到底，还是你南辰王治下州郡法度不严啊

周生辰知道她在玩笑，不由莞尔

周生辰不然。此处是城郊，又不是城内集市，既然可以另论

云和好整以暇地调侃他

高云和好啊，没想到堂堂小南辰王居然在钻律法的空子。你就不担心城郊少了官兵约束，倘若发生纠纷，如之奈何？

想了想又自顾自地否定道

高云和不过，你治下的百姓过日子，安全可保，自然不会比别处差的

阳光有些刺眼，小南辰王眯起眼睛，将剑别在腰带上

周生辰承蒙信任，自是不会让你失望的。刚才出来的匆忙，不如现在再去逛一逛？

云和不懂这和自己失不失望有何关系，但看在他肯纡尊降贵陪她逛街的份上，便也欣然答应。

午时将近，市集热闹起来，这里做生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挑着箩筐的脚夫和倒卖二手首饰的商贩随处可见，云和天不亮就出来了，才逛一会儿便觉得饥肠辘辘，于是便软磨硬泡地央求周生辰买糕点给自己吃。小南辰王随身哪里带有银钱，随后便察觉出不对劲

周生辰不对。你身上怎么会有购置祭礼的钱财？便是你那些嫁妆，都是军队在封存保护的。

云和耸肩，做出一副被自己聪慧所折服的模样

高云和没有铜钱，耳环也是可以交易的嘛，素日里我也用不着梳妆打扮，少个装饰无伤大雅

周生辰罕见地张圆了嘴，然后迅速板起脸来告诉她

周生辰你可知道，你那一副耳环，便是买下一个纸钱铺子也绰绰有余了

再说，女孩子不都稀罕自己的首饰胭脂么？怎么她反倒是大大方方的拿去给人了。

高云和好歹是在别宫里挨饿受冻了一年的，怎可能不知道金银首饰的重量，为了给生病的母亲换些丰盛的吃食，她特意耗费了好大代价才从广凌王和幸华公主那里换来一只镯子贿赂看守的女官，如今不过实在出于无奈，才不得已而为之。

云和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高云和我知道，所以只交换了一只耳环呀。剩下另一只反正没什么用，你看看你要不要也顺便祭奠一下先帝？或者今日我做东，请你吃饭

周生辰颇觉脸上挂不住，看看女子掌中那只镶了红珍珠的耳环，面不改色地避开她的手，他小南辰王便是再身无长物，也不可能花女子的钱……呃，首饰

周生辰你想吃什么？

云和不明所以地收回手

高云和紫米糕，好不好？

周生辰回过头，朝方才走出的荒僻小道喊了一声

周生辰来人

几个持剑的玄衣护卫不约而同从树丛子里跳出来，云和瞪大了眼睛，然后便听见小南辰王若无其事地嘱咐道

周生辰去将那家铺子的紫米糕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