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遗梦
林越第一次见到那个白衣女子，是在村子最西头的古宅院里。
那是他回到老家的第三天。连续几天的大雨，总算在这天傍晚停歇，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为这座古老村庄染上诡异的橘红色。林越拎着相机，踩着泥泞的小路，朝那座传说中闹鬼的老宅走去。
“小越，太阳落山前一定得回来！”三婶在门口扯着嗓子叮嘱，“那地方不干净！”
林越笑着挥挥手，心里却不以为意。作为在城市长大的年轻人，他对这些乡村怪谈半信半疑。他回老家是为了完成一篇关于乡村古建筑保护的论文，而这座建于清代的古宅正是理想的研究对象。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林越踏入院中。院子比想象中更大，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杂草，一只黑猫从他脚边窜过，消失在坍塌的厢房阴影里。主屋的飞檐翘角虽然破败，但仍能看出曾经的精致。
“有人吗？”林越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风声。
他举起相机，调整光圈，开始拍摄那些雕花窗棂。突然，取景器里闪过一抹白色。
林越猛地放下相机，环顾四周。空无一人。
“幻觉吧。”他摇摇头，继续工作。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你是谁？”
林越惊得相机差点脱手，转身看到一个身着白色旗袍的女子站在廊下。夕阳余晖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洒在破旧的木地板上。
“你...你是...”林越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女子歪着头，眼中并无恶意，只有好奇：“你不怕我？”
“我...”林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女子大约二十出头，面容清秀，长发及腰，若不是身体半透明，完全就是个活生生的美人。
“我叫林越，从城里来，研究古建筑的。”他尽量保持平静，“你呢？”
“我叫婉清。”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竟让林越心头一颤，“我住在这里很久了。”
“多久？”
婉清的眼神有些迷茫：“记不清了...很久很久。”
林越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村里传说中的那个女鬼。但眼前的女子与他想象中的厉鬼完全不同，她眼神清澈，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与世隔绝的纯真。
“你一直在这里？”林越问。
婉清点点头，飘到院中的石凳旁坐下——如果那能算坐的话。她的身体只是悬浮在凳子上方几寸的地方。
“没有人陪你说说话吗？”林越鼓起勇气走近了些。
婉清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人们都怕我。看到我，就尖叫着逃跑。”
不知为何，林越的心中涌起一股保护欲。他拉过一张相对完好的石凳，在婉清对面坐下。
“我不怕。”他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话。”
婉清的眼睛亮了起来。
从那以后，林越每天傍晚都会去古宅。婉清告诉他，她只在天色将暗未暗时出现，那是阴阳交界的时间，她才能短暂地显现。
渐渐地，林越知道了她的故事。婉清是民国时期这座宅子主人的女儿，因病早逝，不知为何魂魄一直留在这里。她记得生前的点点滴滴——喜欢读的书，常坐的秋千，父亲教她写的字——却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知为何无法离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再活一次...”婉清坐在她最爱的海棠树下，那是院子里唯一还活着的植物，“会是什么样的。”
林越看着她近乎完美的侧脸，心跳漏了一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鬼产生感情，但婉清的温柔、聪慧和那份跨越时空的孤独感，深深吸引了他。
“你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朋友。”一天傍晚，婉清轻声说。
林越看着她，鼓起勇气：“不仅仅是朋友。”
婉清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随即又被悲伤取代：“可我是...”
“我不在乎。”林越打断她，“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
婉清飘近了些，伸出手，想触碰林越的脸颊。她的手指穿透了他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你看，我们连最简单的接触都做不到。”她苦涩地说。
那天晚上，林越失眠了。他翻阅从城里带来的古籍资料，寻找可能帮助婉清的方法。天快亮时，他终于在爷爷留下的旧书中找到一条线索：若魂魄滞留人间过久，需以阳气滋养，方能稳固形态。
第二天傍晚，林越带着一本旧相册来到古宅。那是他从老宅阁楼里找到的，里面是婉清生前的照片。
“这是你。”林越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婉清穿着学生装，笑容灿烂。
婉清凝视着照片，眼中泛起泪光：“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
“你很美。”林越由衷地说，“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婉清抬起头，与林越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林越，”她轻声说，“如果...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
“你就是你。”林越坚定地说，“不管是什么形态，我都喜欢你。”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地间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光。就在这时，婉清的身体突然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
“林越，我感觉到...不一样。”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也许是因为情感的力量，也许是因为林越的阳气滋养，婉清在这一刻几乎像一个真人。她走向林越，这一次，她的脚步落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越屏住呼吸，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也许只有一瞬间，”婉清站在他面前，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如果她有呼吸的话，“但我想...”
她没有说完，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了林越的唇。
那感觉既冰冷又温暖，既虚幻又真实。林越闭上眼睛，回应着这个跨越生死的吻。他感到婉清的唇从最初的冰冷渐渐有了温度，她的身体在他的怀中变得实在。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缓缓分开。婉清的脸上泛起红晕——真正的、活人的红晕。
“我能感觉到你了。”林越轻声说，手指轻抚她的脸颊，这一次，他真切地触到了温润的肌肤。
婉清眼中闪烁着泪光：“我也能感觉到你，林越。这是七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但好景不长，夜色渐深，婉清的身体又开始变得透明。她抓紧林越的手，那触感正在逐渐消失。
“别走。”林越紧紧抱住她，却感觉怀中的身影越来越轻。
“明天我还会在这里。”婉清的声音飘渺如风，“只要你还来，我就会等。”
最终，她还是消失在夜色中。林越独自站在海棠树下，唇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我会找到办法的。”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说，“我一定会找到让你留下的办法。”
从那天起，林越发疯似的研究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拜访村里的老人，试图找出婉清无法离开的原因。三婶见他整天往古宅跑，担心不已。
“小越啊，那地方真的不干净！”三婶苦口婆心，“听婶一句劝，别去了！”
“三婶，你知道那座宅子过去的事吗？关于那家人的女儿...”林越试探地问。
三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你见到她了？”
林越点点头。
三婶叹了口气，终于说出她知道的秘密：“那姑娘叫婉清，是个可怜人。她不是病死的，是被逼着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在大婚前一天...自尽的。”
林越的心揪紧了：“为什么她的魂魄会留下？”
“因为执念啊。”三婶说，“她生前有个心上人，是个穷书生，被她父亲赶走了。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林越突然明白了。婉清等待的，也许不是那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承诺，一个被命运剥夺的未来。
那天傍晚，林越带着一本诗集来到古宅。那是婉清生前最喜欢的徐志摩诗集。
“我找到你等的人的消息了。”林越说。
婉清的身影明显一震：“什么？”
“他后来去了南洋，在那里成家立业，一生平安。”林越说出从村里老人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直到去世前，还留着你的照片。”
婉清沉默良久，眼中情绪复杂。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他过得好...这就够了。”
“那你呢？”林越问，“你还要继续等吗？”
婉清看着他，眼中泛起温柔的光：“我想，我已经等到我要等的人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整个古宅开始震动，瓦片从屋檐落下，尘土飞扬。婉清的身体发出淡淡的光芒，越来越亮。
“怎么回事？”林越想要靠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我的执念...消失了。”婉清的声音空灵而遥远，“林越，谢谢你。因为有你，我终于可以...安息了。”
“不！不要走！”林越拼命想要冲过去，却被强大的力量牢牢定在原地。
婉清的身影逐渐消散在光芒中，最后时刻，她对林越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遇见你，是我漫长等待中最美的意外。再见了，林越。”
光芒达到顶点，然后突然熄灭。古宅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越跪在地上，心如刀绞。
一连几天，林越失魂落魄。他依然每天傍晚去古宅，但婉清再也没有出现。海棠花不知何时已经凋谢，院子里一片寂寥。
论文完成的最后一天，林越整理行装，准备返回城市。傍晚时分，他最后一次来到古宅告别。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洒满庭院。林越站在婉清常坐的海棠树下，轻声说：“我要走了，婉清。但我会永远记得你。”
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么快就要走了？”
林越猛地回头，看见婉清站在廊下，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
“你...你不是...”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婉清飘近——不，是走近，她的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夕阳下，她投下了一道清晰的影子。
“我也以为我要消失了。”婉清微笑着说，“但当执念消散，我反而获得了自由。我不再被束缚在这里，但...我选择留下。”
“你是说...”林越的心跳加速。
婉清点点头：“我可以离开这里了。如果你愿意，我想跟你去看看现在的世界。”
林越冲上前，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温暖而实在，她的心跳清晰可闻。
“这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问。
婉清依偎在他怀里：“爱是最强大的力量，林越。它跨越了生死，也重塑了规则。”
夕阳完全沉没，夜幕降临。但这一次，婉清没有消失。她和林越手牵手走出古宅，走向灯火渐亮的村庄。
三婶在村口看到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林越只是微笑，握紧了婉清的手。
海棠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一朵迟开的花悄然绽放，洁白如雪，宛如那个白衣女子跨越时空的微笑。
爱能创造奇迹，即使这奇迹需要跨越生死的界限，等待七十年的光阴。而有些相遇，注定要穿越时间的长河，只为在恰当的瞬间，照亮彼此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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