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遗梦（续）

林越牵着婉清的手走出古宅的那一刻，村庄的狗突然同时狂吠起来。

三婶站在村口，手中的菜篮子掉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婉清那张七十年未变的脸。

“三...三婶。”林越硬着头皮打招呼。

婉清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旧式的礼节，动作优雅自然：“婶婶好。”

三婶嘴唇颤抖，半天才挤出声音：“你...你是人是鬼？”

“现在是人。”婉清轻声回答，眼中带着一丝忐忑。

周围的村民渐渐聚拢过来，低声议论着。林越感到婉清的手微微发抖，便握得更紧了些。

“各位乡亲，”林越提高声音，“这是婉清，古宅原主人的孙女，刚从外地回来。”

这个解释显然站不住脚——婉清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而古宅主人一家早在几十年前就离开了村庄。但村民们面面相觑，最终选择相信这个离奇的解释。毕竟，比起承认一个女鬼复活，他们更愿意相信林越的说法。

回家的路上，婉清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她指着路灯问：“这是什么灯？怎么不点油？”

林越耐心解释：“这是电灯，用电的。”

“电？”婉清困惑地眨眨眼，“天上打雷的那个电？”

“差不多，但是被驯服的。”林越笑着说。

走到家门口，林越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婉清，你...需要吃东西吗？睡觉呢？”

婉清思考了一会儿：“我感觉不到饿，但可以尝试吃东西。至于睡觉...”她犹豫了一下，“我已经七十年没睡过了。”

林越的三叔三婶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婉清。三婶收拾出客房，拿出年轻时穿的旧衣服给婉清换上。当婉清穿着碎花衬衫和长裤走出房间时，林越眼前一亮——她看起来完全像个现代女孩，除了那股挥之不去的古典气质。

晚饭时，婉清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吃！”

“慢点吃，别噎着。”三婶慈爱地说，眼神中仍有一丝不安。

晚上，林越带婉清到二楼阳台看星星。村庄的夜空清澈，繁星点点。

“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婉清仰头望着夜空，“可地上的一切都变了。”

林越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有些东西没变。”

婉清转头看他：“比如？”

“比如人心。”林越说，“比如感情。”

婉清靠在他肩上，两人静静地看着星空。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林越，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怕这一切是梦，怕我突然醒来，又回到那座空荡荡的宅子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林越将她搂得更紧：“不是梦。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这是真实的。”

第二天清晨，林越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婉清站在门外，穿着三婶的旧衣服，头发编成简单的麻花辫。

“早安。”她微笑着说，“我想看看白天的村庄。”

林越带她逛遍了村庄。婉清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摩托车、电视机、甚至塑料瓶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她学习能力极强，不到一天就基本适应了现代生活。

然而问题很快出现。

下午，村长的儿子李强带着一群年轻人围住了他们。李强一直不喜欢林越这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现在更是找到了挑衅的理由。

“林越，这女的是谁？怎么突然冒出来的？”李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婉清。

“她是我朋友。”林越将婉清护在身后。

“朋友？”李强嗤笑，“我们村可没这号人。该不会是你从哪儿拐来的吧？”

婉清平静地开口：“我姓苏，苏婉清。祖宅在西头，需要我背出家谱给你听吗？”

她气场突然转变，那种旧时大家闺秀的威严让李强一愣。婉清继续说：“按照辈分，你爷爷的爷爷，见了我父亲还得叫一声老爷。”

围观的村民中，几个老人突然想起什么，交头接耳起来。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奶奶拄着拐杖走近，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婉清。

“像...太像了。”老奶奶喃喃道，“和婉清小姐年轻时一模一样。”

“王奶奶，您认识她？”有人问。

老奶奶点点头：“我小时候，常去苏家宅子玩。婉清小姐还教我认字呢。”她转向婉清，眼中含泪，“小姐，真是您吗？您一点没变。”

婉清握住老奶奶的手：“阿芳，是你吗？那个总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

王奶奶泪如雨下：“是我，小姐。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

这段认亲戏码震惊了整个村庄。王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她的话无人质疑。一时间，婉清的身份从可疑的外来人变成了传奇的归乡者。

但林越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婉清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奇迹往往伴随着未知的风险。

晚上，林越找到正在院子里看月亮的三叔。

“三叔，您不问我婉清的事吗？”林越试探地问。

三叔抽了口旱烟，缓缓道：“我活了六十多年，知道有些事不该多问。那姑娘眼神清澈，不是坏人。这就够了。”

“谢谢您，三叔。”

“不过，”三叔话锋一转，“你得想清楚。她不是普通人，你们要面对的困难会比普通情侣多得多。”

林越沉默。他知道三叔说得对，但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婉清的生活。

几天后，林越的假期结束，必须返回城市。他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把婉清留在村庄，还是带她去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想跟你去。”婉清毫不犹豫地说，“我已经等待了七十年，不想再和你分开。”

于是，林越带着婉清踏上了返城的路。大巴车上，婉清紧握着他的手，好奇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那些高高的房子是什么？”

“那是楼房，人们住在里面。”

“路上这么多铁盒子跑得好快。”

“那是汽车，代替了马车。”

婉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林越耐心解答。周围的乘客投来好奇的目光，但都被婉清纯净的气质所吸引，没有人怀疑她的来历。

回到城市，真正的挑战才开始。

首先是要为婉清办理身份证明。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林越利用自己的学术资源，找到了一位研究民俗学的老教授。在听完整件事后，老教授推了推眼镜。

“魂魄实体化，古书上确有记载，但极为罕见。”老教授严肃地说，“需要满足三个条件：强烈的执念、真挚的情感连接，以及恰当的时机。”

“那她现在算是人吗？”林越问。

“比人更珍贵。”老教授看着安静坐在一旁的婉清，“她是跨越生死的存在，拥有人的形态，但本质已经不同。她可能不会衰老，或者衰老得很慢。这一点你们要有准备。”

婉清平静地说：“我不怕。只要能和林越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在老教授的帮助下，婉清获得了一份特殊身份证明——作为海外归侨后代，因特殊原因一直隐居，现才回到社会。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加上一些“关系运作”，居然勉强通过了。

接下来是生活适应问题。林越的公寓对婉清来说是个全新的世界。微波炉、洗衣机、智能手机——每一样都需要学习。

“这个会说话的板子是什么？”婉清指着林越的平板电脑问。

“这是平板电脑，可以看电影、读书、听音乐。”林越打开一部老电影，《罗马假日》。

婉清看得入迷，当电影结束时，她眼中含泪：“他们的爱情真美，虽然不能在一起。”

“我们不一样。”林越搂住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婉清逐渐适应了现代生活。她甚至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古书店当店员。老板是个爱书如命的老先生，对婉清的古文功底赞不绝口。

“这姑娘不简单，”老先生对林越说，“有些古籍的注释连专家都搞不清楚，她看一眼就能说出典故。”

林越只能苦笑。婉清读那些书时，它们还是新书呢。

然而，平静的生活下暗流涌动。婉清的身体偶尔会出现异常——有时她会突然变得半透明，尤其是在月圆之夜；有时她会无意识地飘离地面几寸，当她专注于某件事时。

更令人担忧的是，林越发现婉清开始做梦了。作为鬼魂时她从不做梦，但现在，她会梦见古宅，梦见过去。

“我梦见父亲了。”一天早晨，婉清脸色苍白地说，“他在叫我回去。”

林越心中一紧：“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回去。”婉清坚定地说，“我的家在这里，和你在一起。”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随着时间推移，婉清的身体出现了更多异常。她开始对某些地方产生排斥反应，尤其是新建的钢筋水泥建筑。一次在购物中心，她突然晕倒，被紧急送医。

医生检查后，面露困惑：“她的生命体征一切正常，但...怎么说呢，就像身体和某种能量场产生了冲突。”

林越知道，这是婉清的灵体本质与现代社会电磁环境的不兼容。她毕竟不是完全的人类。

“也许我们应该回村庄住一段时间。”林越提议。

婉清摇摇头：“我不想因为我的问题，打乱你的生活。你在城里有工作，有朋友...”

“你才是最重要的。”林越打断她，“工作可以调整，朋友可以理解。但你只有一个。”

经过深思熟虑，林越决定申请一个研究项目，主题是“古建筑与现代生活的融合”。这个项目需要长期驻扎在古建筑所在地——正好是他的老家。

回到村庄的那天，村民们热情欢迎。三叔三婶早已收拾好了老宅的房间，王奶奶挂着拐杖等在村口。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奶奶握着婉清的手，“这才是你的根。”

站在古宅前，婉清深吸一口气。与城市不同，这里的空气让她感到舒适。她走进院子，海棠树依旧，花朵正盛。

“感觉怎么样？”林越关切地问。

“像回到家一样。”婉清微笑，“但又不一样。因为这次，我不是一个人回来。”

他们在古宅旁建了一座小屋，既保留传统特色，又融入现代舒适设施。林越的研究进展顺利，婉清则帮助村里整理古籍，开办了一个小型传统文化课堂。

一个满月之夜，婉清的身体再次变得半透明。但这次，她没有惊慌。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她轻声说，“这是我的本质在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

林越握着她逐渐变凉的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婉清的身体慢慢恢复实体，她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林越，我感觉到...我好像可以控制这种变化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婉清开始学习掌控自己的灵体特质。她发现，在特定条件下，她可以在实体与灵体间自由转换。这种能力在某些时候极为有用——比如帮村民找回掉进深井的钥匙，或者在暴雨前提前感知危险。

然而，能力也带来了新的问题。一天，一群所谓的“灵异研究者”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婉清的事，找上门来。

“苏小姐，我们希望能研究您的特殊体质。”领头的人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您可能是人类进化史上的重大发现！”

林越挡在婉清面前：“她不是研究对象，是人。请你们离开。”

但这群人并不死心。他们开始在村庄周围蹲守，用各种仪器试图捕捉婉清的灵体活动。

事情在一个雷雨夜达到高潮。婉清因为天气原因，身体极不稳定，在实体与灵体间不断转换。那群人趁机闯入，试图强行“采集样本”。

“放开她！”林越怒吼，却被两个人按住。

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抵抗身体的自然变化，反而主动释放灵体能量。刹那间，整个房间充满柔和的白光，所有电子设备同时失灵。

那群人惊恐地发现，他们的摄像机、录音笔甚至手机全都冒烟报废。更令他们恐惧的是，婉清悬浮在半空中，长发无风自动，眼中闪烁着非人的光芒。

“我本不想如此。”婉清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但你们逼我显露真容。现在，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如果再敢骚扰我们，后果自负。”

那群人连滚爬爬地逃走了。婉清缓缓落地，光芒渐收。她转向林越，突然脚下一软。

林越冲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婉清虚弱地笑笑：“有点累。但值得，他们不会再来了。”

果然，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们。村里人虽然知道婉清不普通，但他们都保持沉默，将她视为村庄的一份子，一个需要保护的秘密。

时光流转，转眼三年过去。林越的研究获得了国家级奖项，他们的生活平静而充实。但林越注意到，婉清开始有了新的忧虑。

“林越，”一天傍晚，两人在海棠树下喝茶时，婉清突然说，“你会变老。”

林越一愣：“所有人都会变老。”

“但我可能不会。”婉清眼中充满忧虑，“或者会老得很慢。十年后，二十年后，当你有白发时，我可能还是这个样子。”

林越握住她的手：“那又怎样？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外表。”

“但别人会怎么看？”婉清低声说，“当我们看起来像父女，甚至祖孙时...”

林越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几天后，他找到那位老教授，询问是否有办法。

老教授沉思良久：“理论上，如果婉清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灵体本质，她或许可以调节自己的衰老速度，与你同步。但这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代价。”

“什么代价？”

“她可能需要放弃一些灵体特质，变得更接近普通人。”老教授严肃地说，“比如那些特殊能力，甚至可能包括部分记忆。”

林越将选择权交给婉清。听完后，婉清毫不犹豫：“我愿意。只要能和你一起变老，我什么都愿意。”

转变过程并不容易。在老教授的指导下，婉清开始了漫长的自我调整。她需要将灵体能量内敛，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体机制。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有好几次，婉清几乎放弃。

“太疼了，林越。”一次深夜，婉清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感觉像在撕裂自己。”

林越紧紧抱着她：“如果太痛苦，我们可以放弃。不管你能不能变老，我都爱你。”

“不，”婉清咬紧牙关，“我要完成。我要和你一起白头偕老。”

经过半年努力，转变终于完成。婉清站在镜前，仔细观察自己。外表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能感觉到内在的不同——那些灵体的特质减弱了，她变得更像普通人。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眼角出现了第一道细纹。

“看，”她转身对林越微笑，“我在变老。”

林越轻轻抚摸那道细纹：“很美。”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林越和婉清回到城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们注意到彼此的变化——林越鬓角已有白发，婉清眼角细纹更深了些，但两人眼中仍有当初的爱意。

会议上，一位年轻学者认出了林越：“林教授！我读过您关于古建筑保护的所有论文！尤其是那篇《古宅新生》，写得真好！”

“谢谢。”林越微笑，握紧婉清的手。

“这位是？”年轻学者看向婉清。

“我太太，苏婉清。”林越介绍，“我所有研究的灵感来源。”

年轻学者礼貌地点头，没有注意到婉清眼中闪过的神秘笑意。她低声对林越说：“他永远不会知道，那篇论文的主角就站在他面前。”

会议结束后，两人漫步在城市的夜色中。高楼大厦的灯火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

“想回村庄吗？”林越问。

婉清点头：“想。但哪里都好，只要有你在。”

他们回到村庄时，正值海棠花开。站在古宅前，婉清感慨万千。

“七十年等待，换来与你相守。”她轻声说，“值得。”

林越搂着她的肩膀：“不是七十年，是一生一世。而且，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开。古宅静默伫立，见证了这段跨越生死的爱情，也将继续见证他们共同的未来。

有些爱，超越时间，跨越生死，在不可能的奇迹中绽放，在平凡的相守中永恒。而真正的奇迹，不是起死回生，而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始终紧握彼此的双手，一起面对每一个日出日落，直到生命尽头，直到永恒。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