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熠星在视频那头也安静下来,只偶尔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直到一曲终了,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语气是罕见的认真:“真好听。”
虞枝野放下琵琶,抬眼看向屏幕,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透:“很久没练,生疏了。”
“枝野小时候弹得才好呢,”外婆端着水果走过来,笑呵呵地揭短,“就是懒,不爱练琴,每次都要他外公在旁边盯着。”
虞枝野轻轻咳了一声,耳根微红:“外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外婆从茶几底下拿出几本厚厚的相册,翻开来,指给郭文韬和视频里的蒲熠星看,“喏,你看他小时候,皮得很,哪像现在这么闷。”
照片里的男孩大约七八岁,穿着背带裤和小衬衫,头发微卷,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琥珀色的瞳孔里盛满了阳光,灿烂得像个真正的小太阳。
郭文韬看着那张照片,很难将眼前这个清冷疏离的虞枝野和照片里笑容炽烈的小男孩联系起来。
“变化很大?”虞枝野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轻声问。
“嗯,”郭文韬点头,“很……明亮。”
虞枝野的目光在旧照片上停留片刻,眼神有些飘忽,像是透过相纸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人总是会变的。”
他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合上了相册。
那天晚上,外公兴致好,泡了陈年的普洱,又讲起虞枝野小时候的趣事,说他如何偷偷把不爱吃的青椒埋在饭底下,如何因为算不出数学题赌气撕了作业本,又如何在外婆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熬出一锅糊掉的粥。
虞枝野就坐在一旁安静地听,偶尔被点到名,才会无奈地辩解一句“没那么夸张”,耳根却始终红着。
郭文韬看着,听着,觉得此刻的虞枝野像是被一层柔和的光晕包裹着,露出了内里极少示人的、温软的一面。
夜里雪停了,空气清冽干净。郭文韬回到客房,却没什么睡意。
虞枝野的房间还亮着灯,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请进。”
虞枝野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是英文文献。
“怎么了?”他转过头问,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书卷气。
“有没有闲书可以看?”郭文韬问,“睡不着。”
虞枝野指了指墙边的书架:“自己挑吧,应该还有些我高中时留下的书。”
书架很大,塞满了各种医学专著和外文书,最下面两层则是一些旧课本和杂物。
郭文韬蹲下身,手指掠过那些泛黄的书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高中数学精编》、《物理竞赛教程》……他抽出那本科幻小说《时间简史》,随手一翻,几张夹在书页里的信纸飘落下来。
是很老式的格子信纸,蓝色墨水的字迹已经有些晕开,却依旧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与工整。郭文韬弯腰去捡,目光扫过信纸开头的称呼,动作猛地顿住了。
【致Y:】
【展信佳。收到你的回信很意外,也很高兴。你说最近心情不好,因为竞赛压力太大。其实我最近也很焦虑,月考排名掉了两位……】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又猛地抛向高空。血液轰的一声涌向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郭文韬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几页薄薄的信纸,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不会错。
这字迹,这称呼,这开头的方式……
他猛地抬头,看向仍专注于屏幕的虞枝野。台灯的光勾勒出那人精致的侧脸轮廓,琥珀色的眼瞳映着屏幕的微光,专注而疏离。
怎么会是他?怎么…不可能是他?
那些莫名的熟悉感,那些下意识的亲近,那些一样的爱好与习惯……
记忆如同沉在水底多年的冰块,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敲碎,碎片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鲜明的棱角。
八年前,高三上学期,一次由学校组织的、与外地重点中学“交流学习”活动中,他随机到了一位江苏同学的来信
信件内容很简短,只是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情况和爱好。
或许是出于礼貌,也或许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气质吸引了他,郭文韬提笔回了信。
就这样,两个相隔千里的高中生,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通信。
他们讨论刁钻的数学题,分享最近看的书和电影,偶尔也倾诉学业压力和成长的烦恼。
他们默契地没有询问对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地址,所有的信件都通过学校团委转交。
在那个智能手机还未完全普及、社交网络尚不发达的年代,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等待回信的微妙心情,成了枯燥高压的高三里一抹难得的亮色。
郭文韬记得,自己曾经在信里和那位“Y”约定,要一起考北大。
对方没有明确答应,只是在下一次回信时,附上了一张未名湖的明信片,背面写着一行字:“听说那里的秋天很美。”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成了郭文韬心底沉甸甸的期待。
他甚至开始想象,在北大熙攘的人群里,或许能凭借某种直觉认出那个灵魂相契的笔友。
然而,就在高考前几个月,信件突然中断了。他寄出的信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焦虑和失落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一种被无声抛弃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做了此生最疯狂的一件事——在一个周末,瞒着所有人,买了最近的航班,跨越千里,去了江苏。
他只模糊知道笔友所在的城市。站在陌生的车站广场,看着人流如织,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徒劳多么可笑。
他在那座江南小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最后在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寡淡的雪菜肉丝面,又买了当晚的站票,站了十几个小时返回学校。
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周一的模拟考,被班主任狠狠训了一顿。
联考成绩出来,他考了全市第二,比第一名低了整整十七分。
那个晚自习,他把成绩单揉成一团塞进抽屉深处,第一次感到一种精疲力尽的颓唐。
但夜深人静时,他又想起那个约定,想起未名湖的秋天。
那股说不清是执念还是不甘的情绪,反而烧成了最后冲刺阶段最旺盛的动力。
后来,他如愿以偿去了北大,却再也没有收到过只言片语。
那个“不知名的朋友”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人海里。
他试过打听,却毫无线索。
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段通信是否只是高三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直到此刻。
直到他颤抖着手指,翻开那本书的扉页,看到角落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用蓝色墨水写下的签名——
【枝野】
两个字,清瘦颀长,带着一点孤拐的弧度,和他记忆深处描摹了无数遍的笔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真的是他。
命运像是开了一个极其迂回又残忍的玩笑,让他在十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找到了他失落的半枚邮票。
郭文韬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眶涩得发疼。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书桌前的那个身影。
虞枝野似乎察觉到了他过于长久的沉默和异常凝滞的呼吸,终于从文献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略带疑惑地望过来。
“文韬?”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郭文韬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那几张脆弱发黄的信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枝野,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