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宋玄结结实实地被这话慑住了，梦中回忆里那些说不清的情绪，一时又都漫上心头来，荡起层层的涟漪。

他在京城这两年，过得不可谓不好。

锦衣玉食穿金戴银是真的，仆从成群名满京都也是真的，他初来时虽记忆皆空，但侯爷和夫人照料得他无微不至，他日日在锦绣堆里醒来，睡得骨软筋酥，像喝了一壶极醉人的美酒，坠入大梦一场。

他想那大概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生下来就有好皮相好身世，做个富贵闲人，人人称羡的芝兰玉树宋二郎。

可他捏紧拳头就能感受到掌心的老茧，稍一使劲就能扯烂精细的纱幔，夜里怕黑睡不着，摸到肩上的刺青猜测着自己的身世时，他从不相信自己是他们口中那个从小就娇养在京都的世家公子。

因为他喝不明白龙井与碧螺春的区别，也不觉得绫罗绸缎和粗布麻衣能有多大的不同。

他知道有人在背后笑话他蠢笨，听得见那些关于他身世的风言风语，也感觉得到这样宠爱他的双亲可能也并不了解他——

他怕黑，他们却给他准备了最大的屋子，一到晚上，整间房子静悄悄的，服侍的人吹灭烛火，他闭紧双眼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但这些都不要紧，最要命的是孤独。

他没有玩伴，丁程鑫叮嘱他不要让人知道他们相熟，他偶尔看见他，总是见到他师哥，那样倜傥的美人，行色匆匆，满面倦容。

他喊师哥，他便露出笑来，把他揽在怀里，像个小孩一样摸摸他的头脸，跟他说保护好自己，高高兴兴地做个孩子就好。

可宋玄那时已经十七岁，要做小孩已错了光阴。

他想，师兄叫他做的不是孩子，而是傻子——在这京城闭目塞听、不闻不问、保全自身。

他的兄弟们并不喜欢他，他感觉得出来。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宋湛有一天破天荒喊了他一声二哥，他高兴得一口闷了他递上来的茶，随即便睡死过去，被一麻袋套紧，放在马车里颠簸一日，扔到京郊。

倒没人对他不利，那些人扔下他就走了，宋玄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滚走的声音，在麻袋的黑暗里紧紧闭着眼睛。

他想，宋湛总爱做这些无聊事，他是个被父母兄长宠坏的小孩，任性妄为却没有坏心，看不惯他所以整治他，他只是个讨厌他的小孩，而已。

是真的讨厌啊，宋玄想，原来不是错觉。

宋玄身手好，自己挣开绳索钻出麻袋坐起来，茫然地看着渐暗的天色里远山的轮廓，周遭是全然陌生的景色。

天上响起一道闷雷，他倒是浑不害怕，只愣愣地坐着，想自己到底是谁。

他想他到底从哪里来，能不能回去，再不济人总要有个家吧，那他的家在哪里。

胸前的银锁贴身熨着他的胸膛，他手里握着一片粗糙的竹篾，上面的字迹已被干涸的血渍模糊，只有末梢悬着的玉珠，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文”字。

他呆呆地看着那颗小小的珠子，想着这个“文”是谁，能不能来救救他。或者只是陪陪他，也行。

毕竟天色已沉，闷雷阵阵，应当快下大雨。

那晚他自己走回了侯府，淋得落汤鸡一般。

侯府的人早因为他的走失乱成一团，侯爷不顾拦阻提着剑杀出门，一眼看见他失而复得又复失的二儿子站在雨幕里。少年纤瘦的身躯上贴着湿透了的布料，轻微地打着颤。

他丢了剑，颤巍巍地上去搂他，喊他“玄儿”，他听着这苍老的声音，突然觉得很歉然，揪紧了面前人的衣袍。

夫人也赶上来，把他们爷俩带进屋里，擦干净了他的头发。她蹲下身来，属于母亲的素手拂过他的额头，看着他冻得苍白的圆脸，看了一会，就掉下了眼泪。

宋玄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对平时看上去那样威严光鲜，却因为他露出了嶙峋老态的夫妻。

那一刻他想，就算宋湛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再离开这个家。

他没告诉侯爷和夫人他怎么会丢，但后来还是听说宋湛被罚了两个月的禁足。

他不怎么在意，甚至有些抱歉，如果他不是他的兄长，却抢了他的父母，那他对此很抱歉。

后来，他又被骗到南风楼，懵懂地在里面乱撞，差点被当作小倌轻薄，幸好丁程鑫那天在，一眼看见他，惊得打断了那姓司的小公子的腿。

他被丁程鑫带进房间，像个傻掉的瓷娃娃一样坐在床头，丁程鑫看着他凌乱的衣衫，气得眼圈发红，喃喃地念着“是我不好”。

他师哥是真心疼爱他，他能感觉得到。

他失忆重伤，是路过的丁程鑫救了他的命，把他带进洪州城里，他才有机会遇见了定远侯的老部下，被带回侯府。他救他，却不图他什么，若不是那日状元巡街，他看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丁程鑫，他或许再没有机会和他遇见，更遑论报恩。

可就算是再遇到了，丁程鑫也没有要他这个侯府二公子一块铜板，倒是他，跟着他丁哥转了两个月，玩了大半个京城，才治好了失忆后不爱说话的毛病，丁程鑫爱笑，他便也跟着笑得多了起来。侯爷说他开朗了些，总算像个孩子。

侯爷给他请了先生念书，说是这个先生孤高，早年是教皇子们的，连侯府也轻易请不到，却肯来教他，要他好好念。

他点点头，心里冗自疑惑为什么肯来教他，抬头，先生便问他，你认识以清吧？他也是我的学生。

以清，丁程鑫的字。宋玄便恍然，他弯腰冲先生拜了一拜，说那我愿做先生的学生。

于是在京城孑然一身的宋玄，总算多了个师哥。

丁程鑫的眼泪没掉下来，他不是个爱哭的人，他将宋玄的衣裳拢好，问你怎么不打他。

宋玄支支吾吾的，没说话，像变回那个刚进京城时的不会说话的宋玄。

但丁程鑫那样的聪明人，怎会猜不出来，他要他当傻子，这孩子便把自己当作木头。

他心疼得从心到鼻子全都被酸浸透了，把那傻孩子抱在怀里搂得铁紧，最后咬着牙说以后我们不当傻子了，受不了这个委屈。

宋玄才知道他的师哥那样了不得，文武双全郎艳独绝也就算了，竟还是南风楼的主子，他将人都喊进来，指着他说以后这就是楼里的小公子，我不在，你们都要听他的。

众人垂首称是。

那个司小公子被打断了腿，外头传是和宋玄争一个小倌打架弄的，他也不敢反驳，宋玄便由此一战成名。

看上去侯府是他的靠山，其实把他惯成小霸王的是他师哥。

宋玄听他的话，从今往后便转了性子，不再沉默寡言，他逛南馆，听艳曲，一掷千金，当街策马。

传闻说他盛气凌人，喜好男色，说他是个草包，说舞姬所生的杂种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但没人再敢欺负他。

可也没人接近他。

他想都是一样的，他过得多好，没人敢惹，无忧无虑。

可还是怕黑，还是孤单。

说来好笑，风流名声在外的宋二公子，其实一直是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