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甘霖妙手（1）

宋玄刚出门，就死死皱紧了眉头。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自他一出来便紧紧跟上，见他脸色不好，谨慎地没有走近，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真是作孽……宋玄心烦意乱地大步走着，不防猛地撞到个清瘦身影，他被撞得一晃，正欲发作，一见那人的脸，气性顿时一消而散，俊秀的脸上泛出些笑意，语调也柔和下来：“哟，雪儿。”

被撞的那人抬起一双勾魂眼，微微下垂的眼角含羞带笑地觑着他：“二公子……”

这般勾人情态，可不正是先前南风楼与对面打擂台时推出来的花魁，名叫回雪的，他今日虽被对面的银铃女子抢了风头，却也是南风楼当之无愧的第一花魁了。

宋玄揽住他的腰肢：“这么急慌慌的上哪儿去？我瞧瞧，可撞出什么好歹了。”

回雪抿嘴一笑：“奴正是要去找二公子的……怎么抢了人家的头筹，却不来寻我吃酒，难道今日要教我独守空房不成？”

宋玄赶紧摸着他的细腰，搂着他往尽头的包厢走去：“我哪里舍得！只是刚刚遇到个不识趣的，年纪不大，气性倒不小，咬牙不肯从也就罢了，竟还敢对我动手……你瞧，这手险些给他剁下来！”

回雪配合地“啊”了一声，捧起那只广袖之下的手轻轻吹了吹，水光盈盈的下垂眼楚楚可怜，极是心疼的样子。

宋玄便笑了，在他颈间蹭了蹭：“还是你好，不像那些个粗笨的山野小子……流絮在不在里头？待会儿叫他弹琴，雪儿跳舞给我看……”

“好好好，都依二公子，流絮已等候多时了……”

他揽着美人推门进去了，大汉没有跟进去，却在门口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个眼神。

一进门，回雪便恭敬地退了开站在一旁，任宋玄慵懒地躺上美人榻。屋内风流旖旎的气氛散尽，只有熏香静静燃烧。

宋玄斜了门口一眼，琴桌前坐着的白衣琴师抚起琴来，这琴音有玄机，门口的人只觉得琴音清脆，竟是听不见一丁点门内的其他声响了。

宋玄拎起榻上的小茶杯喝了一口，才开口道：“如何？”

回雪单膝跪地，道：“回公子，对面那舞剑之女，竟是查不到她的底细。”

宋玄笑了笑，竟是意料之中一般：“查不到便对了。”

“原本还以为要废些精力，没想到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盘着腿拎起面前的一串葡萄，笨手笨脚地开始剥皮，果不其然弄了一手汁液，葡萄也破破烂烂的了，小少爷有些丧气地丢开手，自顾自道，“只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找他还有什么意义。”

宋玄长长叹出口气：“罢了，他一时半会应是不会走，你们改日去请他一请，若是他愿意，便请他过来，若是不愿意，也不必难为人家了。”

流絮皱眉：“公子，那人究竟是谁？”

宋玄笑了：“你猜不到？难道不曾听说半月前甘霖妙手进京，随即消失的消息？”

流絮愕然：“可甘霖妙手他不是男子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宋玄道，“江湖传闻甘霖妙手贺峻霖貌美堪比女子，如今看来果然不是假话。”

流絮眨了眨眼，心想这话套在他这位小主子身上怕也合适，嘴上却不敢说，只应道：“是。可公子为何不请他来？您的记忆尚未恢复，便是希望渺茫，也要趁早请大夫来看一看才是……这甘霖妙手一手金针冠绝天下，兴许真能让您找回记忆也未可知。”

宋玄又停了一下，半晌闷闷道：“不必了。”他嘀咕着，“找那劳什子的记忆也没意思，无非是拖累他人。这京城风云诡谲，就是我先前真有些什么故人，也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

流絮听着这话头不对：“公子？”

宋玄往后一靠，又瘫在榻上，胡乱地抹着脸：“诶呀别问了。师兄如今在宫里如何？怎么老叫我来看门？”

流絮尴尬一笑：“主子如今在宫中，怕是给那三皇子绊住手脚了……”

“哦？”宋玄直起身来，“那病秧子有这样的手段！能绊住我师兄的手脚！”

回雪轻咳了一声：“公子，慎言。”

流絮摆摆手：“公子也没说错，那三皇子本就是棵病秧子，就是因为是个病痨鬼，才要主子日日陪在身边，半步离不开地照料，可惜咱们主子惊才绝艳的人物，如今给一个药罐子日日倒药渣！”

回雪梗了梗，到底没再说话。

宋玄难得听说他师哥吃瘪的消息，担心之余也起了玩心，眼底的阴霾总算散去一些，他枕着胳膊靠在美人榻上，水光潋滟的眼睛含着些戏谑：“那我改日可得去宫里见识见识这尊大佛。想来这位三皇子，还真是有滔天的运气，母妃共犯谋逆竟然没被处死，养在城郊十七年竟也没被宫里斩草除根，还有这气运赶上太子病重，皇上子嗣单薄，又被接回宫中，还得了太后青眼，钦点我师兄给他做伴读。再过两年，只怕便要封王出宫了，这什么运气啊？白得一个闲散王爷做！”

他用手支着脑袋，神色漫不经心：“若非他想来绝无可能登基大宝，我简直要怀疑这人是天选之子了，莫非有天意庇佑么？”

流絮笑了笑：“他是不是天选与我们无干，只是若他真封了王赐宅出宫，主子应当也就随他出来了，这倒是好事一桩。”

宋玄沉吟点头：“说的是。”

他想了想，又垮下脸：“师兄怎么还不出来！”

流絮笑着摇摇头，知道这小公子还是小孩心性，便哄道：“这也没法子，宫门深似海，岂是可以随意进出的。”

宋玄也不是不讲理的，他点了点头，半晌又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我有事想找师兄聊一聊的……“

他想起方才那人委屈的眸子，心头像忽然被针扎了一下，他甩甩头，狠心将那张脸甩出了脑海，但还是忍不住想，他那样做，是对的吗？

宋玄抿着唇想了一会，道：“流絮，我这有件事要拜托你，即刻便去。”

流絮忙道：“公子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宋玄咬了咬嘴唇：“刚刚那小子，就是那个……唔……”

 回雪见他支吾，接道：“那小少侠？”

回雪统管南风楼，耳目灵便，早听手底下的跑堂说有个小少侠进了他们小公子的雅间，聊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刚刚便是放心不下宋玄才去寻的。

宋玄囫囵点了点头：“嗯，就他。若不出我所料，他这几日应当便会离京，你们……替我暗中照料着，别叫他出事。”

流絮不解，倒是回雪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您与他有旧？”

那人听他说那番绝情话时失望委屈的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宋玄咬咬牙恨道：“我欠他钱！”

这话简直太扯了，但回雪和流絮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再问。

宋玄看着贪玩懒散，实则是再聪颖也没有的，不然他们主子也不会放心把这么大一家店托付给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主子明摆着不想说，他们自然也不会追问。

流絮领命便要出去，宋玄蹙了蹙眉，唤道：“且慢。”

流絮又回过身来，宋玄拧着眉头：“先去查他的来历和这几日的行踪，现在就去。”

流絮抱拳应了声是，便退出了房门。

流絮做事一向稳重，宋玄吩咐完才松了口气，向后靠在美人榻上，望着房梁发呆，他乌墨般的黑发流泻下来，窗外透出的霞光照亮了他半张侧脸和高挺的鼻梁，显得那张原本就清逸的脸更是一派安宁的美丽。

回雪看了一眼，便移不开眼睛了，被震撼的同时心里不觉涌起些感慨，这样完美的皮囊的主人，明明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却仿佛久经风霜一般疲惫。良久，宋玄轻轻阖眸，淡淡道：“今天起太早了，这会子困得慌，回雪你也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看上去是真的累了，蝶翅一样的上下睫毛轻轻碰了碰，不一会就合拢了，安静地盖着眼睑。

回雪垂首应是，听他的呼吸均匀下来，便抬眼扫了一眼门口，见那两个黑影还铁墙一般盘踞于门前，他眼中寒芒乍现，推开门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宋玄做梦了。

只是算不得好梦，一会是清冷月光下远远瞧见两个少年正在屋檐上大打出手，红衣白裳长鞭利剑交相辉映；一会是满山的映山红，一个头发半白的少年背影，他站在一座新坟前，倚着锄头看着满山映山红发呆；一会是封闭黑暗的房间，清苦的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内，守在药柜前的少年面容模糊，靠着药柜看一封信，看得又哭又笑，满眼盈盈泪水和血红恨意。

宋玄眉头紧皱，他几乎被梦魇吞噬，直到浑浑噩噩间听见一声清亮的少年音：“宋亚轩儿！”

梦里的他回头，还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便被那人紧紧抱住，那人小动物一般蹭着他的头发，毫不自知地撒娇：“宋亚轩儿，你不会走的，对吧？”

画面一转，宋玄怀里空了，长大的那人笑着站在他面前：“宋亚轩儿～我总算找到你啦！”

宋玄伸出手去，那人刚要握住他的指尖，却忽而退后一步，露出震惊神色：“你在说什么啊？”

他越退越远：“你以为我是贪图京城繁华才来找你吗？宋亚轩，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玄摇着头，不，不是，我……

他猝然醒来：“刘耀文！”

原来是梦。

宋玄抹了一把额头，果然已是大汗淋漓，他喘了口气转头，只见天光已暗，外头夜幕低垂。

都晚上了……该回府了……

宋玄心想着恐怕还得翻墙回去，余光中却见夜色中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宋玄觉得眼熟，视线追着那黑影看了一会，看清之后不禁眨了眨眼，几乎要怀疑自己的梦还没完全醒。

那人刚刚还在他梦里，怎么这会就冲着妙音阁后院去了？好你个刘耀文！嘴上说是为了来找他才来的京城，结果这就要去寻花问柳？

宋玄咬咬牙，差点就要翻身追出去，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刘耀文逛青楼，他宋玄激动个什么劲儿？下午不是才说了绝情话，说得好像跟人家毫无关系一样吗？这会再管这些事，也太跌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