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一日之计,在于晨。
待晨修散后,用过早膳,楚晚宁在红莲水榭传召门下四个弟子正式会面。
小白一袭桃色广袖长裙,明媚盈春,乖巧地站在楚晚宁旁侧,面向比她早入门的薛蒙、师昧、墨燃,拢袖轻倾,福身一礼:“见过三位师兄,小白这厢有礼了。”
容貌倾城,音色清甜,举止端雅,落落大方。
很难跟昨天那个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蛮横丫头联系在一起。
若不是确定自己被冰雹砸肿的丘包还在,薛蒙三人都以为昨天是在做梦呢。
但当着楚晚宁的面,小白这般见礼,三人也不好说什么,亦是拱手回礼道:“小师妹有礼。”
然后,相顾无言。
楚晚宁看了看四个心思各异的徒弟,善心大发,大袖一挥,“都散了吧。”
“哦耶。”小白拍手欢呼一声,方才端庄的仪态一秒破功,原形毕露,转身跑在前头,眼看就要迈过门槛了。
“没说你。”楚晚宁沉声叫住准备开溜的小白,“给我回来。”
薛蒙和墨燃躬身退下,师昧还站在原地踌躇,他的视线扫过小白似曾相识的容貌上,面向楚晚宁,神情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楚晚宁会意,支开小白:“你先去藏书阁等我。”
“哦。”
不能听秘密,小白失望地离开房间,往藏书阁走去。
待见小白的背影走远了,楚晚宁回眸看向师昧,冷淡道:“你想说什么?”
师昧道:“师尊是否也觉得,小白容貌与当初那位上神十分相似?”
何止是相似,她俩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然小白心思纯净,可偏偏天性过于乖张懒惰,又贪吃玩闹,需要多费些时间好好教导。
楚晚宁悠然道:“世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他看师昧,郑重叮嘱道:“关于小白容貌来历一事,日后慎言,不可对外人语。”
“是,弟子谨记。”
师昧躬身离开后,楚晚宁来到藏书阁时,小白正趴在书案前,手里好奇地研究着案面上摆放的笔墨纸砚。
楚晚宁轻叹一息,转身走到书架挑了十来本适合识字启蒙的书籍,通通一股脑堆放在小白面前,“做人,形于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人的格,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小的细节。”他看向小白,严肃道:“这些书,全都背下来。”
“这么多,我要背到什么时候?!”小白拿起一本《千金方》翻了翻,没几个字认识怎么背,一个头瞬间变成两个大,便跟楚晚宁讨价还价:“师尊……我能不能少背几本?”
“不能。”没得商量的楚晚宁拂袖走到另一边书案前,自己练字去了,留小白一个人跟那堆书两两相望。
一柱香后,小白看着书本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两只眼睛越看越犯困,不由得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索性抬头研究起楚晚宁提笔练字时的儒雅背形,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脑袋一点一点的,有些想打瞌睡。
她瞧楚晚宁一心沉浸于练字,明净的眸子转了转,把手里的书一扔,起身跑到楚晚宁身旁双手抱住他那只提笔练字的胳膊,卖萌撒娇商量道:“师尊,当人念书实在是太辛苦了,我能不能不念书了?我可不可以学点别的呀?”
楚晚宁想了想,俊美的面容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可以。琴棋书画,你想学哪个?”
小白偏头瞧见那边的琴案上放着一把碧色的七弦古琴,便指着它道:“之前看师尊弹那个特别好看,我想学那个。”
“好。”楚晚宁应道。
小白高兴地坐在古琴前,楚晚宁站在身后她纤纤十指胡乱拨弄着七根琴弦,震颤不能凝绝,尖锐的音调连绵于耳。
如此难听的音调……楚晚宁一双剑眉忍不住微蹙了蹙,那力道,怕是要把给弦给撩断了。
小白一嘟嘴,什么破琴嘛,难听死了。
这七根破弦怎么到了我手上,就弹不出像师尊那般好听的声呢。
正暗恼时,她发现了古琴旁边摊开的琴谱,上面画了一只“手”的图画,她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十只爪子,又看了看图画旁的谱子和注解,回眸望向自己的师尊,指着琴谱道:“这个我看不懂。”
楚晚宁道:“你没有念书,当然看不懂。”
小白点头“哦”了一声,放弃古琴,两只眼睛又盯上了另一边摆放的棋盘,询问楚晚宁:“那我可以学那个吗?”
楚晚宁颔首,“行。”
小白走至棋盘一侧落坐,楚晚宁随后落坐到她的对面,看她信心满满道:“这个我会。”说着,将挪动十来颗白子摆出一个造型,问坐在对面的楚晚宁,“师尊,你看我摆的这个好看吗?”
造型过于抽象,楚晚宁垂眸辨认了几眼,一时也辨认不出来:“你摆的……这是什么呀?”
“我呀,蛇!”小白还特意吐了吐丁香小舌,表情呆萌,“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楚晚宁哭笑不得,不想打击徒弟学习的积极性。
孰料小白这家伙听后,高兴地拍了拍手,“师尊你说好看,那就说明我赢了,你输了。”她开始跟楚晚宁讲条件,“既然我赢了,我是不是可以休息一下,我实在太累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楚晚宁心想,看着天真呆萌,实则一肚子心眼,都学会跟人讲条件了。
于是楚晚宁指节微屈,轻敲了一下小白的额头。
“师尊,你干嘛敲我的头?!”小白委屈巴巴地揉了揉微微泛疼的脑门,她真的不想念书,才会一直找借口:“我太困了,我想睡觉嘛。”
“困也不许睡,做人,哪有这么容易。”楚晚宁肃容严谨,“眼下你连念书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遇到更大的问题,怎么办?”
小白掷地有声地控诉道:“可是师尊给我的那些书,上面好多个字我都认不全,不知怎么念,怎么背嘛。”
“……”也是。
楚晚宁起身,伸手,摊开掌心,“过来,我教你认字。”
小白依言搭上楚晚宁的掌心,他拉着她起身移步至方才练字的书案前,一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步步教她如何握笔,蘸墨,下笔,落笔,收墨。
楚晚宁牵引着小白的手,一个“白”字跃然纸上:“这便是你的名字。”
小白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那师尊你的名字呢?”
楚晚宁再次牵引着小白在“白”字下方,款款落在自己的名字,教她怎么念:“楚,晚,宁……”
“楚,晚,宁……”小白跟着念了一遍。
上下对比着她和他的笔墨,半晌,小白发现了两个名字的不同之处:“师尊,为什么你的名字里可以有三个字,而我的……”她指了指那个“白”字,俏丽的小脸上愤愤不平:“就偏偏只有一个字啊!”
“……”
闻言,楚晚宁被噎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问得哑口无言,适才想起之前一直“小白小白”地叫,倒是忘了给她取名字这事。
不过,楚晚宁的脸上仍很淡定,沉默了一瞬,不动声色道:“我抽空翻阅一下书籍,过几天就给你取名。”
“耶,我也可以有名字了。”小白满心欢喜,对于自己的名字,她跟楚晚宁提了许许多多的要求:
“我也要三个字的……”
“……”
“要好听的……”
“……”
“要好记的……”
“……”
“最最最主要的一点,还要笔墨少容易写的,因为师尊你的名字看起来就笔墨好多,好难写哦……”
“……”
耳边听着小白对名字提出的各种千奇百怪的要求,楚晚宁勉强压制住额角暴起的青筋,内心郁闷无比。
贪吃好玩懒散也就算了,没想到连对名字的笔墨书写也要如此的懒惰,不思进取。
而那个被环在怀中的小女子丝毫感觉不到自家师尊压制的怒火,一双唇还在喋喋不休,楚晚宁忍无可忍,冷声呵斥道:“闭嘴,认你的字!”
“哼……”小白无惧楚晚宁的冷脸,仰起小脑袋,清眸回瞪,横了他一眼,“小气师尊!”
“……”楚晚宁放开教小白捏笔的手,“明天的背书再翻一倍。”
“啊?我不要!!!”小白跳脚,又开始了各种抗拒。
楚晚宁眼不见为净,完全无视书案对面捏着笔杆张牙舞爪的小白,绕到书案的另一边开始查阅起了宗卷。
转眼,三天过去,小白也被楚晚宁拘在藏书阁练了三天的大字,日近中午,她小心翼翼捏着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点笔墨,终于完成了楚晚宁今天布置的功课。
小白即刻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拿起一杳练好的大字起身拿到楚晚宁面前。
楚晚宁从宗卷里抬起眉眼,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小白,接过她手里的一杳宣纸放在一旁,大发慈悲道:“时间不早了,去饭堂吃饭吧,回来继续练……”
一听可以去饭堂,小白哪里还顾得上楚晚宁后面说了什么,广袖一拂,大步流星地跑出藏书阁,眨眼间就不见人影了。
楚晚宁摇了摇头,随手拿起小白完成的那一杳纸张,翻阅着宣纸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大字,堪比狗爬。
翻到后面,楚晚宁脸色铁青,一张俊脸比那砚台里的墨还要漆黑无比,他放下手里的宣纸,蹙眉,揉一揉额角。
看来,教导小白读书写字一事,于他而言,任重,且道远。
小白风风火火赶到孟婆堂时,饭堂里差不多人满为患,死生之巅的三两成群地都在吃饭。
脚一抬,正要迈过门槛,突然门庭旁边又窜出来一个人影,不早不晚正正好跟小白,狠狠撞到了一起。
双方相互冲撞之后,又立即各自后退了一步,揉了揉被撞疼的部位,彼此抬起头,想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弟子竟敢如此无礼,横冲直撞。
不料,等二人相互认出对方那张熟悉的面容后,又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狗腿子!!!”
“小妖女!!!”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