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小白带着墨燃腾云在天空中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兜兜转转,绕了几百圈的冤枉路之后,终于在死生之巅的山门前安全落地。
当然,因为从天空溜了一趟再回到地面,二人一头乌黑的秀发也被狂风吹得蓬头炸毛,不修边幅。
两条腿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墨燃方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胸口传来一阵恶心反胃,顾不得头晕目眩,捂嘴快步跑到山门一旁的角落,俯身呕吐起来。
走在他身后的小白仰头瞥了一眼墨燃吐在地上的那一摊难闻的呕吐物,捂鼻嫌弃道:“我一个姑娘家都没晕,你这……未免也太菜了。”
墨燃闻言,趁空抬眸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瞪着小白:“你给老子等着,看我不……”
口头的威胁还没说完,胃里又一阵恶心上涌,忙俯身继续:“呕——”,又是一摊呕吐物脱口而出。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袖手旁观的小白嘲笑了一句,转身,仰头环顾着周边的景致和山门前高高挂起的石牌匾。
一根手指数过去,一,二,三,四……
四个大字,不大认得。
周边环境,也不熟悉。
唯一熟悉环境的墨燃……额,还在吐。
墨燃吐到后面,喉间也只能够吐出一些酸水了。
喉咙又清咳了咳几声,他才挽起袖口,抹掉嘴角残留的水渍,站起身,转过头看向小白,发现她的人影左摇右晃。
不至她,连同他视线里的整个世界都开始在摇晃,好像……颠三倒四了一般。
“喂喂喂……狗腿子你别晕啊,我不认得路——”
头重脚轻的墨燃在小白的惊呼声中,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小白蹲下身,摇了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墨燃,双手对着两颊一顿又拍又捏之后,那人还是毫无半点反应。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马车铃响叮当,踩着冰雹融化后的积水清潭,踩碎一地天光云彩,停在死生之巅的山门之前。
小白一抬眼,只见面前马车上的竹帘撩起,里面探出一柄悬着鲜红穗子的折扇。
紧接着,一双蓝底银边的战靴踏了出来,踩着车辕,砰的一声沉重地落在地上,尘土飞扬。
这是一个浓眉大眼,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身蓝银轻铠,蓄着整齐的络腮胡子,约莫四十来岁的模样。他看起来很粗犷,但铁塔般的大手却偏偏摇着一把做工精致的文人扇,说不出的怪异。
扇子“啪”的一声打开,只见朝着别人的那一面,写着——
“薛郎甚美。”
朝着自己的那一面则写着——
“世人甚丑。”
正面夸耀自己,反面嘲讽别人。
扇柄轻摇,方圆百里都能嗅出扇主人自恋的味道,修复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小白嘛,你要问她扇子的字她可能不认识,也不知是何意,可是这扇子的主人,她眼熟啊。
正是在外面逗留了两个月的死生之巅尊主,鸟玩意的父亲,狗腿子的伯父,薛正雍薛尊主是也。
所谓有其夫必有其子,反过来道理也是一样的,儿子是孔雀,老子必然也会开屏。
虽然薛蒙长得眉清目秀,和他那位遒劲孔武的老爹浑然不同,但至少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
都觉得“薛郎甚美,世人甚丑。”
薛正雍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扭了圈儿脖子,一低头,就看见了蹲在山门前仰头看他的小白,还有不知是何缘故晕倒在地的墨燃。
薛正雍上前蹲下身探查了一下墨燃的情况,并无大碍,又转头柔声询问小白是何人。
小白也是个鬼灵精,哪会真的说出实情,所以,对方询问了几个问题她都只作摇头状,一问三不知。
薛正雍叹了一口气,伸手怜悯地摸了摸小白额前炸毛的头发,“可怜的女娃娃,容貌长相不俗,可惜口不能言,也罢,能在山门前遇到我也算是一种缘分,你可愿随我回死生之巅?”
小白眸子一转,点了点头。
“好孩子,快起来。”薛正雍牵起小白的手,又吩咐随从们抬上晕倒在地的墨燃,一起前往丹心殿。!
丹心殿内,王夫人正在调配药粉,一左一右分别坐着薛蒙和师昧,配到一半时发现止血草和广霍放在一起太久,串味了,便让薛蒙去里间药柜去拿一些新鲜的来。
殿中的人正专心致志地配药,殿门口却忽然响起一阵爽朗豪放的大笑,薛正雍大步流星地进到殿内,容光焕发,喜道:“娘子,我回来啦!还在山门前捡回来一个相貌标致的女娃娃!哈哈哈哈哈!”
堂堂一派之主,进来前却毫无征兆,惊得王夫人差点把药勺里的粉末给洒了。她错愕地睁大美目:“夫君,什么女娃娃?”
师昧也起身相迎:“尊主。”
“啊,师昧也在?”薛正雍长得魁梧威严,言谈却十分和蔼,他用了拍了拍师昧的肩膀,“好小子,一时间不见,你好像又长漂亮了。”
师昧面色微红,嘴角微抽,低头道:“谢尊主称赞。”
薛正雍道:“师昧的脸皮还是这么薄,容易害羞,哈哈哈哈——对了,墨燃不知为何在山门前晕倒了,你快过去看看。”
墨燃?他不是被师尊派去红莲水榭做清扫了么?怎么又无缘无故跑下山门去了?
师昧闻言,移步走向薛正雍身后倒在椅子上昏迷不醒的墨燃,伸手把脉。
薛正雍将在山门前遇到的情形说了一遍,把站在身后的小白牵到王夫人面前,“娘子,这就是那个不能说话的女娃娃,你看,模样是不是长得比师昧还俊俏?”
“…………”王夫人一眼就认出了蓬头炸毛的小白,温柔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甚是无语。
小白眨了眨几下眼眸,冲王夫人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愈发的天真烂漫,明媚灵动。
正当王夫人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告知夫君小白的身份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啊”的一声。
薛蒙愣愣地抱着一堆止血草走出来,看到自己的父亲,喜不自禁道:“爹爹!”
“蒙儿!”
薛正雍与薛蒙孔雀父子俩相互竖着尾羽,正不遗余力地彼此夸赞,完全遗忘了站在一旁的小白。
“咳……”王夫人打断父子俩的阿谀谄媚,起身对薛蒙道:“蒙儿,去请玉衡长老过来一趟,就说娘有事寻他,”
薛蒙面露疑惑,转身走出丹心殿,寻了几个地方,终于在贪狼长老处找到了楚晚宁的人影,跟他转述了王夫人的话。
楚晚宁颇为不解,但还是跟着薛蒙一起前往丹心殿,一眼便瞥见倒在椅子上灰头土脸昏迷的墨燃,还有藏在薛正雍身后一样蓬头炸毛的小白,顿时了然于心。
“玉衡啊,许久不见。”薛正雍跟楚晚宁打招呼,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楚晚宁颔首点头,不语,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个蓬头炸毛的小姑娘身上,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小白,你今天是不是又闯祸了?”
“小白?!”几人齐声惊讶道,“她,她是那条小白蛇?”
楚晚宁道:“早上忘记告诉你们,小白已在月余前修炼成人。”
此事暂且不谈,而那个被楚晚宁叫到名字的小白矢口否认道,“我才没有!”她迈开轻快的步子,跑到楚晚宁身旁,伸手挽过他负手而立的手臂:“明明是他先吵醒我睡觉的。”
小白指着倒在椅子上悠悠转醒的墨燃,先发制人。
听见小白倒打一耙的指控,意识还有些朦胧的墨燃顿时清醒了,不顾自己一脸菜色,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数落起小白对自己的种种罪状:“放屁,明明是你忽然莫名其妙出现在红莲水榭,说要帮我洗衣服,鬼知道你使了什么妖法,衣服没洗成,死生之巅的上空倒是飘来了好大一坨黑云下起了冰雹,砸了我一脑袋不说,然后你个左右不分的家伙竟然还拉着我逃离现场,在天上晕头转向飞了几百圈才在山门前落地。”
说到伤心处时,他还摸了摸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跟楚晚宁哭诉道:“师尊,弟子,弟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上捡回一条命,脑袋上被冰雹砸到的位置都肿起来了,头到现在晕着呢。”
听着,确实……曲折至厮,坎坷至厮。
小白自有意识到化成人形以来,一直都是她横行霸道欺负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在楚晚宁面前被人指着鼻子骂。
平日里,楚晚宁即便再生气,都没这般说过她。
楚晚宁垂下眼睫,凤眸望着气鼓鼓的小白,“所以,方才死生之巅上方的那场冰雹,是你的杰作?”
“那是因为他先拿我的小衣!”小白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衣??
什么小衣???
是他们想的那个意思???
在座几人哗然,八卦的目光纷纷转向墨燃,尤其是薛蒙和师昧:哇,没想到……原来墨燃你是这种人?!
墨燃怒瞪回去:我不是!!!我没有!!!
“咳……”楚晚宁恨不得立即上手捂住小白那张不知羞的小嘴,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什么词都往外蹦。
反观小白那货一脸坦荡,娥眉倒竖,一双明净的翦眸望向楚晚宁,“师尊,你可要明察秋毫啊,他现在这么说我,果断妄为,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什么来着,她翻了翻脑海里为数不多的文墨,灵机一动:“残害忠良!!!”
“残害忠良?”墨燃被气笑了,眉梢一挑,笑得直打跌儿:“那肯定也是你‘残害’我这个‘忠良’!”
小白反口嘲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一脸菜色的‘忠良’也着实太菜了!法术不济!胡乱指挥!”
墨燃:“你……”说谁菜呢。
“行了,都别吵了。”
楚晚宁一身白衣清寒,他面无表情地瞪着左右两个八字不合的徒弟,暗自叹了口气,勉强压制住了抽搐的眉间,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小白,跟我回去。”
说完,楚晚宁牵过小白的手,广袖一甩,转身离去。
“哼……”在转身之余,自觉胜了一局的小白又朝墨燃三人得意地吐了吐舌头:“略……”
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薛正雍,纵观了整出戏剧过程后,一敲扇柄,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女娃娃会说话呀,而且伶牙俐齿,真不愧是玉衡长老看上的小徒弟。”
红莲水榭里,楚晚宁:“明察秋毫?”
小白:“……”
楚晚宁:“果断妄为?”
小白:“……”
楚晚宁:“甚至还用上了残害忠良?”
小白:“……难道我用得都不对么?”
“你说呢。”楚晚宁注视着小白脸上天真呆萌的表情,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淡淡道:“看来我要好好教导你念书了。”
“嗯?”小白头一歪,眼睛眨巴了几下,“念书?”
“对,念书。”楚晚宁道:“就从明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