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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晚夜玉衡

（十八）

缘来缘去，缘聚缘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润玉牵上锦觅的手，楚晚宁将二人送出红莲水榭。

曲廊边上，双方话别。

锦觅掌心一翻，幻化出一打食盒，递给楚晚宁，道：“喏，这是我先前答应送给你的海棠鲜花饼。”

楚晚宁双手接过食盒，锦觅又挨到他耳边压低声线，偷偷告诉他一个小秘密：“这盒鲜花饼里的馅料与那些弟子都不一样，是我特地另外调制的，保证合你心意。”

闻言，楚晚宁提着食盒的双手紧了紧，抬头看她，凤眸清亮：“谢谢你，觅儿。”

“我们是朋友嘛，礼尚往来，何须客气。”锦觅拍了拍楚晚宁的肩膀，嫣然一笑，“对了，之前冒昧摘了树上的海棠花，倒显枝叶单调。不如……便还你一株海棠春景，留作纪念。”

锦觅环视了水榭四处的碧竹芙蓉，目光落在池畔边的一处空地上，下一瞬，她信手掷出海棠花树的种子，十指作兰花指状变换施术。

种子凝着灼灼仙芒飞向池畔边，华光之下，种子落地生根，嫩苗破土而出，发芽抽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蔓延在水榭屋檐的上空，梢头成簇成簇的垂丝海棠娇艳盛绽，花瓣或白或粉，芳香袭人，落英缤纷。

此情，此景，宛如仙境，震撼人心，不愧是被世人誉为“花中神仙”。

锦觅收起法术，走到楚晚宁面前，在润玉皱眉蹙眼的神情下，张开双臂友好的拥抱了一下楚晚宁，祝愿道：“楚晚宁，记住了，我唤锦觅，‘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这是我爹娘对我的祝福。”她侧目望了一眼不远处润玉等候注视的身影，“我现在已经找到了。”

见她看过来，润玉催促道：“觅儿，我们该走了。”

“就好了。”

锦觅应了一声，又回过头对楚晚宁道：“如今，我便将这份祝福赠与你，愿你日后也可以找到那个与你携手一生的人，终成眷属，美满此生。”

言毕，锦觅转身朝润玉走去，润玉见她过来，修长的大掌握住她的一只小手，一手掐诀，一道磅礴的帝灵环绕周身。

锦觅与润玉十指相扣，抬起另一只胳膊对楚晚宁挥手告别：“木头，再见……！”

话音未落，天空上方蓦地“轰隆”一响，南峰峰顶一道耀眼的白光横空炸开，待光华散去，原地已不见润玉与锦觅的踪影，他们已经离开此界天地，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了。

唯有，池畔边那一株垂丝海棠花开似锦，明净潇洒，楚楚雅致。

风过，花落，溶溶夜色中，灯火阑珊处，只余楚晚宁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花树下。

他徒手打开食盒，艳色的鲜花饼映入眼帘，两指拿起一枚放进嘴里嚼食，外皮酥薄，尝到里面的馅料时，细腻松软，口感清淡渐变浓郁，唇齿香甜，余味无穷。

原来，她还知道他喜爱吃甜食。

“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

楚晚宁沉吟，抬头遥望远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天际，唇角莞尔浅笑：“锦觅，你的祝福，我收到了。”

另一边的弟子房里，师昧掏出袖口里多出来的一包东西，打开油纸，里面亦然放着几枚鲜花饼，一咬，清霜灵芝的灵气浸润过五脏六腑，伤势片刻痊愈了七八成。

师昧注视着锦觅送他的鲜花饼，久久无法回神，一夜未眠。

天微微泛白，水榭房中，楚晚宁除去青玉冠，仅用一根发带束起满头墨发，当他身着一袭简单的白衫，一大早出现在戒律庭说要领罚时，戒律长老的脸都绿了。

他左右看了看，勾了勾手指，戒律庭的门碰的一声就关上了，周围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

“不是，这个，玉衡长老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戒律这种东西，它再管束也不该管到你头上来。这件事关起了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这么算了吧。我要是打了你，尊主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

耳边的声音实在太过聒噪，楚晚宁掀起眼皮，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戒律长老立马闭嘴了。

“我门下只三个亲传弟子，却已有两个犯下大逆不道之罪，惹事生非，险些做出危祸苍生之事，归根究底……都是我这个做师尊的教徒无方，管束不严，同样责无旁贷。此一戒乃仙门大过，更理应数罪并罚，按律当庭杖一千，罚跪阎罗殿十日，禁足一年。”

“玉衡长老，这一千杖打下去可不轻啊，便是修仙者体格再精粹，也难以承受这等重罚。”戒律长老劝道：“何况墨燃和师昧之间的那些所作所为又不全都是你的错，何苦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错了便是错了。其身不正，何以为师。”楚晚宁语气淡淡：“我无可申辩，自愿领罚。”

“……”戒律长老哑口，无语了。

楚晚宁懒得跟他废话，只简单道：“我按律束人，也当按律束己。”说着掀袖于堂前跪下，面朝戒律匾，“无需多言，只管罚便是。”

一大清早，门派弟子还没把孟婆堂的早膳捂热乎，玉衡长老去戒律庭受罚之事就在整个门派内传遍了。

“什么？！师尊去戒律庭了？”薛蒙和师昧早膳吃到一半，得知这个消息后“蹭”的一下跳了起来，“那我爹呢？他怎么也不拦着师尊？”

拦着楚晚宁？

这世上有谁拦得住他呀？

“不行不行，我这就去找师尊。”薛蒙急吼吼地就往戒律庭方向跑，师昧紧随其后，弟子们如风卷残云般迅速解决掉早膳后也跟着一起过去了。

戒律庭门口早已一群弟子围在那窃窃私语，见薛蒙和师昧来了，弟子们很快分立两边，给他让了路。

青天殿大门敞开，楚晚宁跪坐其中，身板挺直，闭目不语，尊主站在一旁面色为难地看着他。

戒律长老手擎铁杖，正诵读着死生之巅的律法，每念完一条，铁杖就在楚晚宁背上狠抽一棍。

整个门派的长老和弟子们都看着，戒律长老也不敢手软，只能秉公执行，两百多棍下来，楚晚宁的白色衣袍渐渐染上鲜血。

薛蒙最是敬重楚晚宁，瞧见他爹薛正雍无动于衷，也不出手阻止，双目直暴血丝，大喊道：“师尊！”

楚晚宁置若罔闻，依旧合着眼睛，眉宇微微皱着。

“玉衡长老，少主和师明净来了。”戒律长老压低声音提醒楚晚宁。

“我不聋，听到了。”楚晚宁嘴角涌出淤血，却没有抬眼，“不用管他们，继续。”

“唉……”戒律长老叹了口气，看着他苍白纤长的颈，从宽大的衣领缘口探出，薄烟般轻柔地垂着，“玉衡，你这又何必呢？”

“谁让我教徒无方，门下弟子总不听话，致使犯下大错。我这个当师尊的难辞其咎，如若今日不按律受罚，以后有何颜面再管教他人。”楚晚宁淡淡的，“不必多言，我承受得住，继续。”

铁杖终是再次落下。

薛蒙声音都扭曲了，对戒律长老各种口头威胁，有尊主镇着，戒律长老只好硬着头皮当没听见。

楚晚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三百棍。三百一十棍。三百二十棍。三百五十棍……

衣衫都被鲜血染透了，触目惊心。

薛蒙再也忍不住，他急红了眸子，莽莽撞撞就要往里面闯。

忽然，楚晚宁却睁了眼，抬手一挥，一道结界瞬间劈斩下来，挡在门口，将薛蒙弹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在地上，师昧连忙伸手扶住他。

楚晚宁咳了几口血，转动眼珠，一双凌厉如电的凤目斜乜着：“丢人现眼，滚回去！”

“师尊！”

楚晚宁厉声道：“薛子明，我何时教过你可以命令戒律长老徇私枉法了？还不快滚！”

薛蒙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像是有水珠子在打转，眼眶红通通的。

他没有抱怨，也不敢再顶嘴，一骨碌推开师昧，站起身，低头咬着牙把身上的灰尘掸干净，然后朝着青天殿跪下：“师尊，弟子知错。”

楚晚宁还在受着铁杖的拷打，背脊一直不曾弯曲，只是脸色苍白，额头沁着细密的冷汗。

薛蒙倔强道：“但我不走，我陪着师尊。”

“我也不走！”师昧走到薛蒙旁边，跟着他一起跪下，两个徒弟一跪不起。

铁杖的处罚还在继续，四百五十棍，五百棍，六百棍，七百棍，八百棍……

楚晚宁背上的衣衫都被抽/破了，伤痕累累，每一道都鲜血淋漓，狰狞刺目。

眼睫毛被额间淋漓的冷汗沾湿，模糊了视线，挺直的背脊此刻仅凭着一股强大的精神毅力在强撑着，不曾弯下。

八百九十八棍，八百九十九棍，九百棍……

九百八十七棍，九百八十八棍，九百八十九棍，九百九十棍……

一千棍毕。

结界终于撤掉了。

薛蒙和师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青天殿跑。

挨近了，薛蒙一看楚晚宁的模样，就气得“啊”的大叫一声，转头一把揪住戒律长老的衣领：“你这个死老头子，你不会打轻一点吗！！！”

“放肆！”薛正雍喝道：“蒙儿，还不赶紧放开戒律长老！”

“薛子明！”楚晚宁闭着眼睛，染着血的嘴唇一开一合，气息十分虚弱，可嘶哑的声音依然透着无形的威慑。

薛蒙指节咯咯作响，猛地一推戒律长老，把人放开了。

师昧揽着楚晚宁，将他搀扶起来，低头仔细看清了他背上的伤势后，瞳孔猛缩，忍不住惊呼一声。

昨天肩头才挨了那位上神一击，还没怎么调养过来，今日又是新伤叠着旧伤。

师尊，他，他……是不要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