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真的不走了

虞夫人的虚影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狼狈哭泣的样子，过了许久，那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

“莲花坞……还好。”

魏无羡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他听懂了，她在说，莲花坞重建了，看起来还好。可这“还好”背后，是多少条人命，多少鲜血，多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阿澄……”虞夫人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极力维持着平稳，“他……做得很好。”

魏无羡用力点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江澄他……他很厉害，他救了大家，他在重建莲花坞，他很辛苦……” 他语无伦次，只想把所有他知道的、江澄的付出和承担都告诉她，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自己心中万分之一的自责。

“我知道。”虞夫人打断他，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和……骄傲。那是一个母亲，在目睹孩子历经磨难、独当一面后，既心疼又不得不承认的复杂情感。“我……都看着。”

魏无羡怔住。都看着？从什么时候？从莲花坞覆灭那日？从她身死魂消那一刻？她一直……在这里？看着江澄独自背负一切，看着他自己在乱葬岗挣扎沉沦，看着这满目疮痍，看着这艰难的重生？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攫住了他。如果她一直看着，那她该有多痛？多恨？

“对不起……虞夫人……对不起……”他终于崩溃般地哭出声，将脸埋进掌心，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是我……都是我……如果我没有……如果我能更强……莲花坞就不会……师姐也不会……江澄他也不会……”

他颠三倒四地忏悔，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愧疚、痛苦、自我憎恶，在这一刻，在这个他以为永远只会斥责他、厌恶他的人（的魂魄）面前，倾泻而出。

虞夫人的虚影似乎更加淡薄了，周围的紫色光晕微微晃动。她没有安慰，没有斥责，只是沉默地、近乎冷酷地，任由他将情绪发泄。

直到魏无羡的哭声渐渐变成压抑的抽噎，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命令，却也藏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别样的意味：

“魏婴，听着。”

魏无羡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却努力睁大眼睛，看向那即将消散的身影。

“阿澄性子倔，像他爹，也像我。他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他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不懂得喊累，不懂得回头。”

虞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仿佛随时会散入夜风。

“他身边……需要一个人。不是帮他扛，他也从不要别人替他扛。是……看着他，别让他真把自己累垮了。在他钻牛角尖的时候，拉他一把。在他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魏无羡呆呆地听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疼痛，却又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里面翻涌。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是继续吹你那破笛子，还是重新捡起剑，哪怕你就只剩一张嘴能说话……”虞夫人的身影开始像烟雾般丝丝缕缕地飘散，唯有那最后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魏无羡的灵魂深处：

“替我，照顾好他。”

话音落下，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极淡的、属于虞夫人的冷冽莲香，和枕边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冰凉的水渍，证明方才并非梦境。

魏无羡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许久未动。泪水已经干涸，脸上紧绷得发痛。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无力的手上。

替她……照顾好他。

不是命令，不是托付，而是……近乎于卑微的请求。从一个曾经对他疾言厉色、横眉冷对的母亲魂魄口中说出。

她知道。她知道江澄对他的依赖，知道他们之间斩不断的羁绊，知道哪怕她再不喜欢他，再觉得他配不上她的阿澄，在这世上，在江澄心里，他魏无羡终究是那个最特别的存在。所以，在她彻底离去之前，她放下了所有骄傲，来求他。

魏无羡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长久以来的茫然、自弃、颓唐，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雾霭，一点一点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是，他魏无羡现在是个废人，灵力全无，经脉残破，连站起来都费力。

那又如何？

虞夫人说，哪怕只剩一张嘴能说话。

他偏不信。

陈情静静地躺在枕边，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伸出手，将它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竹笛渐渐被他的体温焐热。

窗外，传来江澄由远及近的、略显疲惫却依然沉稳的脚步声。他在巡视完最后一处重建点后，正朝主楼走来。

魏无羡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方向，脸上泪痕已干，嘴角甚至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

“江澄，”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这一次，师兄……真的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