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一声令下,沉寂许久的莲花坞码头,重新喧腾起来。
门生弟子们迅速行动,引导船只靠岸,登记来者姓名、擅长活计。妇孺们被引到临时搭起的灶棚帮忙,生火、淘米、择菜,手脚麻利。青壮劳力则在江沅等大弟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理废墟,搬运木石。吆喝声、号子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笼罩在莲花坞上空数月之久的死寂。
江澄站在高阶上,目光扫过每一张朴实的、带着汗水和希望的脸。他认得其中许多人:那个嗓门最大的老船工,姓陈,以前常给莲花坞送鲜鱼;那个正麻利和面的妇人,是镇上“王记”早点铺的老板娘;还有那些半大少年,不少是曾仰慕仙门、在坞外探头探脑的附近孩子……
“宗主,”江沅快步走近,低声道,“粗略统计,来了近三百人。多是左近村镇的百姓,也有少数远处闻讯赶来的。如何安排食宿?”
“饭食管够,按人头,不能让人饿着肚子干活。宿处……”江澄略一沉吟,“清理出西院尚未完全倒塌的厢房,优先安置妇孺和年长者。其余人,在演武场、回廊等开阔处搭建临时棚舍,分发被褥。库房里还有往年存下的厚帆布和木料,都取出来用。”
“是!”江沅领命,又迟疑道,“只是如此一来,库存储备消耗会很快,而且……重建所需银钱木料,缺口依然极大。”
“我知道。”江澄神色不变,“你先去安排眼前事。银钱物料,我自有打算。”
他确实有打算。重建莲花坞,耗资巨大,仅靠江氏目前残存的家底和微不足道的领地岁贡,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更快、更有效的进项。有些念头,早在射日之征中,在他看到某些“灰色”地带的运作时,就已悄然滋生。云梦水道,九省通衢,有些“生意”,未必不能做。只是……
他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主楼的方向。魏无羡还在那里躺着。若是从前,那家伙定会蹦出来,眼睛发亮地说“师妹放心,挣钱的事包在师兄身上”,然后不知又会捣鼓出什么惊世骇俗(或鸡飞狗跳)的玩意儿。可如今……
江澄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如今,他得一个人扛。不仅要扛起莲花坞,或许还得扛起一个再也拿不起剑的魏无羡。
*
主楼内室,魏无羡并没有如江澄所想的那般老实躺着。
他靠在床头,尝试着调动体内那一丝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灵力。气流在枯竭的经脉中艰涩穿行,带来针扎般的细密疼痛,行至胸口檀中穴附近,更是滞碍难通,隐隐有阴寒反噬之感上涌。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不得不放弃。
果然……这次是真的亏空到底了。陈情静静躺在枕边,他伸手拿起,冰凉的竹笛触感熟悉。试着将微末灵力注入,笛身毫无反应,曾经如臂使指的怨气也沉寂如死水。现在的他,恐怕连最低阶的走尸都驱不动了。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
魏无羡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他收起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黯然,扬声笑道:“含光君,在门口当门神吗?进来呗,我又不会吃了你。”
门被推开,蓝忘机端着一碗药走进来,白衣依旧胜雪,神色依旧清冷,只是眼下也有淡淡青影。
“喝药。”他将药碗递到魏无羡面前。
魏无羡接过,看着碗里浓黑苦涩的汤汁,皱了皱鼻子,却没像往常一样抱怨,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碗递回时,他状似随意地问:“外面很热闹?”
“嗯。”蓝忘机将碗放在一旁,“百姓自发前来相助。”
“江澄呢?”
“在码头调度。”
“哦。”魏无羡沉默了一下,抬眼看向蓝忘机,“蓝湛,多谢。”
蓝忘机眸光微动:“不必。”
“要谢的。”魏无羡难得正经了神色,“不只是谢你这次援手,还有……很多事。我知道,你一直……很好。” 他顿了顿,有些语无伦次,“但蓝湛,有些事我还没想通……对不起,我不该招惹你。”
这话说得直接,几乎算是挑明。蓝忘机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长睫垂下,在如玉的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劳作声。
许久,蓝忘机才抬起眼,眸色清澈依旧,深处却似有冰雪消融,又似有更深的东西沉淀下去。他缓缓道:“我知。”
只是“知”,并非“认”。
魏无羡心中微叹,知道这事急不来,也非言语可解。他转而问道:“你之后有何打算?回云深不知处?”
“暂留。”蓝忘机道,“江宗主邀姑苏蓝氏协助重建,已修书兄长。兄长回信,允我留下,并会调派擅长土木阵法的弟子携物资前来。”
魏无羡挑眉,这倒是江澄的作风,利益交换,清晰明确,绝不欠人情。只是……“蓝宗主那边,战后事务想必也极繁多,能抽调人手物资过来?”
“兄长言,云梦江氏于射日之征功不可没,守望相助,分所应当。”蓝忘机顿了顿,补充道,“金光瑶之事,兄长亦有疑虑。让我……留心。”
果然。魏无羡眼神沉了沉。金光瑶如今风头无两,但温若寒死得太过“恰到好处”,兰陵金氏一跃成为最大赢家,由不得人不疑。蓝曦臣让蓝忘机留下,协助重建是明,暗中观察云梦、乃至整个战后局势是暗。他那哥哥,从来都不是只有“温润”二字。
“让你费心了。”魏无羡道。
“分内之事。”蓝忘机看着他,忽然道,“魏婴,鬼道损身,更损心性。你灵力已枯,或许……是机缘。”
魏无羡苦笑:“机缘?变成废人的机缘吗?”
“并非如此。”蓝忘机摇头,语气是罕见的坚持,“灵力可重修,心性若入歧途,难返。如今鬼道难继,正是契机,可尝试……重溯正道修行之法。虽艰难缓慢,但根基或更稳固。”
魏无羡一怔。重修?从他这个年纪,从这具被阴煞怨气浸染过的身体开始?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可蓝忘机眼神认真,并无半点玩笑或怜悯之意。
远处,江澄指挥若定的声音隐约随风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码头上,是百姓热火朝天的劳作景象,那是莲花坞的根,也是他魏无羡的根。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不是为了重回巅峰,不是为了再逞英雄。只是为了让江澄少操一点心,少皱一次眉。只是为了让这具身体,能陪他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重修啊……”魏无羡摩挲着陈情冰凉的笛身,忽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少了些往日的恣意跳脱,多了些沉淀下来的东西,映着窗外投入的晨光,竟有几分清澈。
“听起来,好像也不赖。”
窗外,朝阳已完全跃出水面,将莲花坞的废墟与新生的希望,一并笼罩在温暖而明亮的光芒里。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而白昼的道路,纵使遍布荆棘,也已在脚下延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