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坞的断壁残垣间，新发的荷叶已悄然探出水面。
江澄背对着床榻，手指深深掐进窗棂的木纹里。身后，医修刚刚结束诊视，正低声向蓝忘机交代着什么。无非是那些话：没有金丹，灵力枯竭，元神损耗过剧，经脉肺腑皆受损严重，需静养，需固本，需……不可再动真气，不可再提旧事，否则恐损根基，再难恢复。
“不可再提旧事。”江澄在心里咬牙。这满目疮痍的莲花坞，这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焦土气，这具几乎被掏空、在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身体……哪一桩，不是“旧事”？而这旧事的每一笔，似乎都和自己有关。
榻上传来细微的响动。魏无羡醒了。
江澄没有立刻转身。他听见蓝忘机趋近的脚步声，听见那人清冷声线里竭力维持的平稳：“魏婴，感觉如何？”
然后是魏无羡惯常那种带着沙哑笑意的、没心没肺的调子：“还好，死不了。蓝湛，辛苦你了。”
“不必。”蓝忘机顿了顿，“江宗主日夜在此守候，更为辛劳。”
室内静了一瞬。魏无羡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声音低了些：“……我知道。”
医修与蓝忘机终于退了出去，房门轻掩，将一室微凉的晨光和弥漫的药味留在屋内。江澄依旧望着窗外那片在废墟中倔强铺开的绿意，那是他回来后，命人第一时间清理荷塘、重新栽下的。
“阿澄。”魏无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褪去了方才的轻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江澄转过身。几日汤药灌下去，魏无羡脸上总算有了点人色，但依旧苍白如纸，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衬得那双总是笑意盎然的桃花眼更大，更深，里面清清楚楚映着江澄自己紧绷的脸。
“看什么？”江澄语气硬邦邦的，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魏无羡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眼睛却没离开他的脸。“看你好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扯出个笑。
“有力气贫嘴，看来是好多了。”江澄别开眼，放下杯子，却在转身时被魏无羡冰凉的手指勾住了袖口。
“别气了，师妹。”魏无羡声音很轻，带着示弱的讨好，“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下次？”江澄猛地抽回袖子，怒火“腾”地窜起，又在触及魏无羡因他动作而微微一缩的肩膀时，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嗓音干涩：“魏无羡，没有下次。你再敢拿自己的命不当命，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锁在莲花坞，哪儿也去不了！”
话说得凶狠，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魏无羡怔了怔，看着江澄泛红的眼眶，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他知道，这次是真的把江澄吓坏了。
“……知道了。”魏无羡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灵力滞涩的双手，低声道，“江澄，你知道我没了金丹……以后，大概就是个废人了。” 语气平淡，却掩不住那一丝茫然。
“废什么人！”江澄厉声打断他，一把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魏无羡皱了皱眉，“灵力没了就没了！云梦江氏还养不起一个魏无羡吗？就算你从此拿不起剑，吹不了笛，莲花坞也有你一口饭吃，有你的地方住！”
他盯着魏无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给我听好了，魏无羡。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是江家给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废，更不准死。莲花坞还在，我还在，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魏无羡眼眶一热，反手用力握住江澄的手。那手掌温热，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在此刻无比真实，无比有力。“听见了。”他哑声道，“阿澄，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江氏大弟子江沅，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宗主，外面……外面来了好多船！”
江澄与魏无羡对视一眼，江澄松开手，起身走到窗边。魏无羡也挣扎着想下床，被江澄一个眼刀钉回榻上：“躺着！”
江澄推开窗户。只见莲花坞外的水道上，不知何时驶来了数十艘大小船只，船上并无旌旗，却站满了人。有粗布短打的渔夫，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挎着篮子的妇人……都是云梦地界最普通的百姓。
为首的老船工看到江澄出现在窗口，激动地大喊：“江宗主！我们是云梦的百姓！听说莲花坞要重建，我们都来帮忙！不要工钱，管饭就成！”
“对！江老宗主和虞夫人在时，没少照应我们！”
“莲花坞是我们云梦的魂，不能倒！”
“江宗主，魏公子，你们受苦了！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
嘈杂却真挚的呼喊汇成一股暖流，冲散了废墟间的凄凉，也冲淡了屋内的沉郁。江澄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张了张嘴，晨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一时竟有些哽咽。
魏无羡靠在床头，望着眼前的情景，望着江澄挺直却微微颤动的背影，哑声道：“你看，阿澄。莲花坞……从来都不只是我们两个人的莲花坞。”
江澄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宗主的沉稳与力量，清晰地传了下去：
“江沅，开坞门，迎乡亲。登记名册，安排活计，让厨房准备饭食。告诉所有人——”
他顿了顿，终是回过头，目光与榻上的魏无羡相接。晨光跃过他的肩头，落在魏无羡苍白的脸上，也照亮了两人之间再无阻隔的空气。
“云梦江氏，回家了。从今往后，莲花坞的门，永远为云梦百姓敞开。”
魏无羡看着他，看着那双杏眼里重新燃起的、如昔日一般灼灼的光芒，慢慢弯起了嘴角。
家还在，人还在，路就还在。
至于那些暗处涌动的算计（比如兰陵那位新晋的红人），那些未曾厘清的情感纠葛（比如门外那位尚未离去的白衣客），那些需要重新建立的秩序……
江澄转过身，面向窗外浩渺的烟波与踊跃的民心，紫电在他指间隐隐泛起温顺的灵光。
他有的是时间，一件一件，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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