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薄荷味
秋意渐深,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庭院里几片枯黄的落叶。水清璃变得有些忙,偶尔会在深夜接到电话,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第二天清晨又带着一身清冷的露水回来,眉宇间染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默十一岁了,个子抽条了些,穿着简单的白色卫衣和牛仔裤,棕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她正盘腿坐在水清璃房间的地毯上,翻着一本厚重的课外读物,脚边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作业。
水清璃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蓝色的短发似乎比夏天时长了一些,柔软地贴服在额角。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的声音。
忽然,王默放下书,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将下巴搁在他一边的肩膀上,视线好奇地投向他的电脑屏幕。“水清璃,你在忙什么呀?都好久了。”
一股清甜的、带着点花香的洗发水味道袭来,混杂着少女身上温暖的体温。水清璃敲击键盘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屏幕上是加密的任务简报界面,他不动声色地切换了窗口。
“一些学校的课题。”他声音平稳,目光却不敢侧移,只能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普通文档。
王默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没有追问课题,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又往前凑近了些,几乎贴着他的颈侧,轻轻嗅了嗅。
“水清璃,”她语气里带着点疑惑,“你身上的味道……好像变了。”
不是他常用的、带着雪松尾调的沐浴露味道,也不是阳光或者书本的气息。那是一种极淡的、冰冷的,仿佛混合了夜露、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铁锈般凛冽的气息。
这气息很微弱,几乎被沐浴后的清新掩盖,但王默的嗅觉似乎格外敏锐。
水清璃的身体瞬间僵硬。
脖颈处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像羽毛轻轻搔刮,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心猿意马与心虚慌乱交织在一起,让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偏开头,避开了她那过于靠近的鼻尖,抬手假装揉了揉眉心,借此动作拉开些许距离。
“有吗?”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可能……是换了新的洗衣液。”
王默直起身,歪着头看他,乌溜溜的眼睛里映着他略显躲闪的侧影。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又回到地毯上坐下,重新拿起那本书,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水清璃却无法再专注了。指尖下的键盘变得冰冷,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都在扭曲。鼻翼间仿佛还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铁锈味,那是昨夜任务结束时,指尖不小心沾染到的、属于目标的……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浊气。
…
当天晚上,王默睡下后,水清璃卧室的淋浴间,水流声持续了比平时长很多的时间。热水开到最大,蒸腾的热气弥漫了整个空间,几乎令人窒息。他一遍遍地揉搓着皮肤,直到浑身泛红,仿佛要将那无形无质、却可能残留的气息彻底洗刷干净。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第二天清晨,水清璃醒来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喉咙干涩发痛,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他感冒了。
而且来势汹汹。
王默端着早餐牛奶路过他房门口,本打算在书房温习功课,却发现他罕见地没有起床。
推开虚掩的门,就看见他蜷缩在被子里,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沉重。
“水清璃?”她放下杯子,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向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她皱了眉,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对比。“你发烧了。”
水清璃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湖绿色的眼眸里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有些脆弱。他看到是她,下意识地想撑起身,却被一阵头晕目眩打败,又倒了回去。
王默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底某处软了一下。她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感受着那过高的温度。
小时候她发烧,妈妈也是这样试温度的。
“好像真的很烫……”她低声嘟哝,带着点担忧。
就在这一刻,卧室门被推开。林岚端着冲好的感冒药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准备去公司的王廷懿。
王廷懿一眼就看到自家宝贝女儿正和那个蓝发小子额头相抵,姿势亲密得刺眼。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几个大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拎住王默卫衣的后衣领,像提一只不听话的小猫一样,将她从水清璃床边拉开。
“像什么样子!”
王廷懿低声呵斥,目光不善地瞪了床上的水清璃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少勾搭他宝贝女儿!
水清璃接触到那道视线,下意识地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只是放在被子下的手,无声地攥紧了床单。
林岚无奈地看了丈夫一眼,将药杯放在床头柜上,温声对水清璃说了句“好好休息”,便拉着还想说什么的王默和一脸不爽的王廷懿出去了。
…
傍晚,王廷懿和林岚有一个推不掉的商业晚宴,出门了。
家里只剩下保姆和两个生病休养的人。
王默趁着保姆在厨房忙碌,悄悄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撇去了浮油的鸡汤,溜进了水清璃的房间。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心紧蹙,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呼吸依旧有些重,带着病中的沙哑。
王默将鸡汤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坐在床沿,看着他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样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他发烫的脸颊。
“没想到你也会感冒。”她小声嘟哝,语气里带着点新奇,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很高。她收回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水清璃仿佛感受到了那微凉的触碰,忽然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力道有些大,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王默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水清璃缓缓睁开眼,湖绿色的眼眸因为发烧而显得更加氤氲湿润,倒映出她近在咫尺的、带着些许惊慌的白皙小脸。
看到他醒来,王默立刻弯起眉眼,笑了笑:“你醒啦?”
水清璃看着她的笑容,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她微凉细腻的皮肤触感,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总是这样……毫无分寸地靠近。
在他的视线里,她此刻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某种柔软无害的小动物。而他,或许是因为生病,心底那点平日里被死死压抑的、想要依赖和靠近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他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拉近了些,贴在自己依旧发烫的额头上,像只寻求安抚的大型犬,喉间溢出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低哑的咕哝:
“默默……我难受……”
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王默怔了一下。她很少见到这样的水清璃,褪去了所有冷硬和疏离,只剩下纯粹的、需要被照顾的柔软。她想起自己生病时,妈妈温柔的亲吻总能让她感觉好受一些。
于是,她学着妈妈的样子,俯下身,在他发烫的脸颊上,轻而快速地亲了一下。
“好点了吗?”
她眨巴着眼睛,认真地问,仿佛这是一个具有神奇疗效的治疗仪式。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水清璃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更加剧烈地鼓噪起来,连带着耳根都烧得更厉害了。
他看着她纯净的、不带任何杂念的眼神,乖乖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嗯。”
王默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笑了起来。她扶着他,让他靠着枕头坐起身,又仔细地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脆弱的俊脸。
她端起床头柜上那碗温度适中的鸡汤,用勺子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喝点鸡汤,妈妈说过生病了要补充营养。”
水清璃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汤汁带着淡淡的咸鲜味滑入喉咙,滋润了干涩疼痛的黏膜。她喂得很慢,很有耐心,偶尔会有汤汁不小心沾到他的唇角,她会立刻拿起旁边的纸巾,自然地帮他擦掉。
他安静地接受着她的投喂,目光一直落在她专注的小脸上。这一刻,身体的难受似乎都被这种被细心照顾的感觉冲淡了,只剩下一种奇异又令人贪恋的暖意。
小保姆端着林岚吩咐一定要按时吃的感冒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少女耐心地喂着汤,少男乖巧地喝着,阳光透过窗帘缝隙,为两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小保姆脸上忍不住露出姨母笑,默默将药和水杯放在一旁,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心想,清璃少爷明明不喜欢吃甜食,也不喜欢太过油腻的汤水,但自家小小姐喂的,他好像从来都不会拒绝。
喂完鸡汤,王默看着那黑乎乎的感冒药,皱了皱小鼻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她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塞进水清璃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里。
“喏,吃了药就不苦了。”
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来,冲散了鸡汤的余味和喉咙的不适。水清璃含着糖,看着她:“哪来的糖果?”他记得林岚叮嘱过,不能让她吃太多糖。
“同桌给的。”
王默随口答道,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不同颜色的,摊在手心,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宝藏。
同桌?那个总是揪她辫子、试图引起她注意的调皮小男孩?水清璃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沉了沉。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声音因为含着糖而有些含糊:“给我。”
王默愣了一下,看了看他摊开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糖,下意识地捂紧,摇摇头:“不要,这是给我的。”
水清璃看着她护食的样子,那双湖绿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的手依旧固执地摊开着,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
两人对视了几秒,王默似乎败下阵来,有些不情愿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又摸出两颗糖,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水清璃收回手,看着掌心那三颗色彩斑斓的糖果,又抬眼看了看她眼巴巴、带着点小委屈的眼神。他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挑了一颗她最喜欢的草莓味,动作利落地剥开糖纸,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将那颗圆滚滚的红色糖果,塞进了她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浓郁的草莓甜香立刻取代了之前的水果糖味道。
王默眨眨眼,感受着舌尖化开的甜味,看着他又面无表情地将剩下两颗糖收进了自己的睡衣口袋,然后端起旁边的水杯和药片,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吞了下去。
她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刚才那点小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水清璃看着她开心的笑容,感受着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她的草莓甜香和感冒药的苦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这复杂而真实的滋味浸染。
他吃完药,重新躺下。王默替他整理好被子,手指无意间拂过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背,触碰到他掌心那些粗糙的薄茧。
水清璃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王默却像是没有察觉,轻声说:“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她端起空了的碗和杯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水清璃躺在逐渐昏暗下来的房间里,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刚才被她触碰过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薄茧。
口腔里,草莓的甜味顽固地残留着,与感冒药的苦涩、以及那深藏在记忆角落里的、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交织缠绕。
他闭上眼,床头柜上,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一条加密信息提示短暂地闪烁,又迅速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