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还君明珠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是君心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竟悔当初未种桃，叶也青葱，花也妖娆，

如今对镜理云髫，诉也无言，看也心焦......”

天还未真正亮起，路上人迹稀少，紫薇掀了半截儿轿窗帘子，略恍惚的看着外面通往皇宫必经的一条路，下过雨的京城一派朦胧，可不知怎么，从学士府赶路开始，她的心里就反复回响着这几句词，说不出的寂寂。

前面的尔康尔泰骑着马领路，距离宫门越来越近，眼瞧着终于要走到爹的身边，娘的遗愿终于得偿，可紫薇却又多了几分怅然，进了宫门，这往后的日子呢？虽然她未出生于皇家，但也知道，万人道是想享不尽荣华的地方，其实人人举步维艰，那些身份尊贵的人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又是这样的出身？

......

那日，她再醒来，看见的就是满脸泪痕的金锁和焦急不已的柳红，才确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梦，小燕子被当作了刺客，皇上雷霆震怒，小燕子生死未卜......紫薇心下狠狠一抽，抬手猛的打了自己两个巴掌，金锁在一旁拼命拉下她的手哭道：“现在信物没有了，太太的遗愿怎么办？”

紫薇一听，猛的推开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大声：“小燕子现在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千里迢迢的走了这么远，好容易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姐妹，为了我的一声姐姐冒着生命危险闯围场，说不定马上就会被当成真正的刺客杀掉，你却还在关心那些身外之物！”

金锁却一把抱住紫薇，眼里含着的泪珠儿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哭着解释：“柳青带着宝山哥他们已经去打听了，我和路师兄把所有的银子，都凑了拿去给各个衙门后院疏通，一有了准信儿他们就会回来的。”

看着泪流不止的金锁，紫薇开始后悔自己竟在情急之下，这样误会了一路陪着她吃尽苦头，却从未选择离弃的妹妹。心头一阵酸涩，上前一步狠狠拥住金锁，语气真诚哽咽：

“对不起金锁，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该那样说你，我实在是，太着急了！我恨死了我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冒闯皇家禁地是多么危险的事？！而我，竟然就这么让小燕子孤身而去！万一她落在什么坏人手里，身边连一个人能为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百口莫辩？！如果小燕子出了事，金锁，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好过，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小姐你也要保重身体啊，不然你也倒下了，小燕子不是更没有指望了吗？......”

紫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人儿般的只能倚着金锁瘦弱的肩用力点头，泪眼模糊中，她又看到了小燕子那搁在高凳上，书页已经打了卷儿的三字经。

她多希望下一刻，小燕子就呼啦一声推开门拿起书，朝她眨眨眼睛轻快地说：“说好今天要教小豆子念三字经了！那臭小子果然睡到三竿了还没起，看我不打他的屁股去！”

......

日出日落，紫薇和金锁每日早早醒来简单梳洗后，在柳红的“看管”下，匆匆扒了两口稀饭就赶忙出去打听小燕子的下落。

可饶是她们把身上能凑的银子都递了进去，却也无法打听到半分有用的消息，要么是平头百姓也只是道听途说的，要么是利用他们心急说自己上面有门路的，反正只管收了银子一通胡诌，要么就是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夜一程昼一程，紫薇已经数不清自己走过了多少土地，踏过了多少青石板，可小燕子的下落依旧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一日，紫薇独自坐在未点烛火的屋子里暗自伤神，娘去了，小燕子彻底失去了踪迹，爹，大概也没有什么指望了，所珍惜的热爱的一切似乎都彻底消失，她的生命只有短短十八岁，却仿佛已经老去。

如果没有他的出现。

...... ......

“小姐！小姐！快出来，是官府的人！”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紫薇循声赶忙打开门，却看见一群带刀侍卫将武馆团团围住，院子里的孩子吓得钻到爷爷奶奶怀里，怯怯的往那边儿瞧。柳青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不知是哪位大人，为何光临我们这草棚寒舍，这儿都是些老弱病残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恳请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别吓到了他们。”

柳青对面的正是一身朝服朝冠的尔康，看着眼前粗布衣着，却有几分勇士气度，不比平常百姓唯诺的柳青，不禁也有了几分钦佩，干脆单刀直入开口：“敢问贵地，有没有一位叫夏紫薇的姑娘？”尔康的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柳青柳红心里更是一突，连姓甚名谁都知道的这么清楚，恐怕根本没法糊弄过去。

“我就是你要找的夏紫薇！......”柔弱却坚定的声音引得所有人向她看去...不知怎的，紫薇忽的生出许多胆量来......

后来，当尔康好奇问起这一段，她抬起头把绣给东儿的小肚兜搁在八仙桌上，笑着回忆说：“或许那时觉得自己已是一无所有之人，无所畏惧了。或许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小燕子的决心，或许是因为想要给娘一个交代.......也或许.......虽是第一次见你，但却有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当然这些且都是后话了。

......

约摸一个时辰，紫薇细细回答了尔康盘问的种种。但虽是盘问，尔康却是语气轻缓，生怕自己的一身官服吓到了她......听着紫薇逻辑清晰言简意赅的说完了整件事情，尔康不禁心中暗叹，天下的两个奇女子，竟然都让他和五阿哥遇到了......

“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小燕子没有危险了？五阿哥...是个怎样的人？他会暂时护着小燕子吗？”

听闻小燕子进了景阳宫救治和后来的发生，紫薇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姐姐，差点因为她的糊涂赔上性命，到头来却还是在醒来时忍着剧痛和危险，对皇上交代了自己的事，没有一丝一毫的抱怨，紫薇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和感激。

“所以，皇上派我找你来对小燕子的口实，我的弟弟尔泰已经快马加鞭在去济南的路上，等他到了，我这边的口信儿也飞鸽传到了，两边拼凑着消息，便知你和小燕子说的是真是假......至于五阿哥，我拿不太准，他这个人平时韬光养晦，不干己事是轻易不管的，这次是他射中了小燕子，可能只是出于抱歉才吩咐在自己宫里休养，至于他们相处如何，五阿哥是什么想法，就未可知了......但眼下宫里没有人看低小燕子，我想，跟五阿哥也不无关系.......”

听了尔康的话，紫薇不易察觉的舒了口气，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急急问到：“那，如果皇上不信，或是，发现我们是假的，小燕子会不会第一个有危险？”

尔康缓缓站起身来，收起柔和走到紫薇面前，看着她，语气平淡却严肃的说道：“如果是假的，不止是小燕子和你，这个武馆的老老小小都要受到牵连...对于任何人来说，欺君都是死路一条.......至于已经在宫里的小燕子，恐怕皇家不会将这样的欺骗丑事，明晃晃的昭告天下，最有可能的，是秘密处决了小燕子，让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紫薇踉跄了一步，她知道眼前的达官所说之言句句属实，没有半分夸大遮掩之意，让她的心跌入了冰窖，可她们除了折扇烟雨图和一个故事外，再没有了别的筹码，剩下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所以，当尔康带着尔泰再次出现在武馆，告诉她们一切无误，皇上老佛爷已在商议接她回宫之事，要她先到学士府去等待消息的那天，紫薇只觉得阳光刺眼，短短的几月，她就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到大悲，再到大喜....花白太阳之上，是娘在冥冥中保佑着她们吧.....

......

拟订了吉时良辰，紫薇拜别了福大人和福晋，感谢他们在自己入府前，就已经对武馆的老老小小暗中的接济，和入府后对自己如同亲女般的照顾。

天尚未完全亮透，目送着紫薇的轿辇越来越远，福晋用帕子轻轻拭泪，月余的相处，已经让她对这个温柔可人的姑娘生了好感，每日都要她陪着自己说话儿聊天，现在骤然一走，倒像是嫁女一般难受......

福大人背着手站在高阶上，遥看着轿夫越来越小的身影，暗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虽是皇上的亲女，到底是那样的出身。皇上认女已属天恩，但皇上毕竟众多儿女，个个出色。圣心难测，这样的宠爱又能维持多久？怕不过过了一阵子新鲜便抛到脑后，只能由着旁人明里暗里给她使绊子。

“扶福晋回府。”长叹一口气，福伦携着福晋进了府门，朱红色的大门被关上，留得金铜狮子门环碰撞着，发出一声闷响，在将明未明的潮湿天色中来回摆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