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遥

洛书遥从凉萧关回来后，皇上硬是下令让他休息了三天。洛书遥不好抗旨，但内心早有隔阂，他虽不是容易心灰意冷、一蹶不振的人，但出了这种事，虽与他没有直接关联，但他好歹是大虞丞相，心里过意不去，脸上没表现出来，但心底最明白。

毕竟是十万生灵的死啊，他又怎么放得下？可洛书遥明白，现在绝不是哀感顽艳之时，凉萧关已破，籓族必将朝洛都攻来，他若是沉湎于过往，便是叫人捉住了软肋。此乃国仇未报，焉是感伤之时？

这几日洛书遥不上朝，便留在府上，看着从凉萧送回大虞的战报。陵恩大帅虽平定了籓族，但对方仍占着凉萧关那块地不放。双方不知其底相，都不敢轻举妄动。圣上那头放心不下，甚是担忧， 便让陵恩大帅的军队驻扎在了由凉萧关往下的镜阳关。

镜阳关也是大虞一大关，先帝担心凉萧被攻破之后，中原失了护着自己的屏障，便在凉萧关以南的地方修剪了镜阳关。

这先帝也是未卜先知，若没有这镜阳关，他洛书遥现在还能坐在这怀古伤今？洛书遥抿唇，露出自嘲的神情。

洛书遥对着地图看了又看，喃喃自语道：“镜阳关的位置处于高地， 地势倒没凉萧关的险峻， 可以进攻，亦能防守，镜阳关东北方向有一条曲河， 不长不短，却出奇的宽。 敌军若想破关，必须渡此河。”

“渡河有多条线路， 是照曲河下游、 稳渡。但极其容易被陵恩大帅的陵家军发现。第二便是从上游往西南方向，往这条线路渡河是逆流的，虽隐蔽，却极为凶险，随时都有被险流覆舟的可能。三则是沿着河岸绕一段路，再……”

“洛丞相!” 门外的城声打断了洛书遥的思绪， 将他拉了回来，没有再想下去。洛书遥微微饮了口茶，已经凉了，没味，便起身倒掉了。“有事路?”洛书遥循声望向门外。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洛书遥的贴身侍卫，锦衣卫总指挥使——江岭流。

昨夜的事使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有了矛盾。江岭流连夜赶了回来，快马加鞭到锦衣卫呈上奏折，才立刻批了援军增援凉萧关，要不然，陵恩大帅现在还在西凉守郡呢。

凉萧关势处边境，设立的狼烟很难及时传达到洛都，从前凉萧关从未有人攻破，所以通过信号搬援兵这茬也很少有人提过，就算提过，以凉萧这般的地势与风向，设了也等同虚设。好在江岭流只用了两个时辰便从凉萧到了洛都，比正常军队快了整整四倍多。

洛书遥知道他是来给自己这吃食的，便唤了声:“进来吧。”

江岭流“嗖”地维开了门，踏了进来，将一份食盒放在桌上。

“大人!都晌午了! 您就是再担心边境的事，也得先把午膳用了吧，您从回来开始就没吃东西。您受了惊，又不喜太腻，臣便让即膳房的做了清淡的吃食……”

洛书将食意放在一旁，摊开地图，“ 知道了。”他面色疲惫，一看就是一整宿没休息。

“洛丞相，您先休息会吧……”江岭流看不下去，便低声劝了句，他知道他家主子一遇到这样的事，便忙得废寝忘食，从来不注意自己身体。

“不必，岭流，你先退下，若有镜阳关的消息，第一时间星上来给我。注意分寸，若情况有变，立刻拨兵增援。”洛书派的声音很冷静，除子里却透着看不出的无力。他不知道昨夜江岭流还去请了援兵的事情，所以语气中透露着些许强硬。

“书遥，你……”江岭流很少直接叫洛书遥的名字，尤其是洛书遥当上丞相后。

“岭流，出去。”洛书遥的语调很平稳，却令人信服。江岭流本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微臣告辞。”江岭流退了出去，带上了门，他跟了洛书遥六年，他发现，他真的变了，变得太多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只能用“君臣”相称了。

「时间真是一种残酷的产物。磨得人流离失所，磨得人出类拔萃，磨得人痛不欲生。」

洛书逼刚好属于这三种人。

江岭流走后，名书遥仅仅明着的神经软了下来，剩下的是苍白得像宣纸一般的无力感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丞相，边塞的守关军们面对着那般的风刀霜创，作为当朝丞相，他怎敢安心享乐?

这边塞若是一日不平，大虞便危险一分；他洛书逼若是一日不勤故，这天下何时太平?他已经陷入了这水深火热之中，置身于这权谋纷争的风波内又怎能不然尘埃?朝堂有内忧，边塞有外患。他一步步登上了这高台，走到被觊觎的舆论中心。其实他早就想退身于这一切，回到孑然一身的生活。可相信他的那些百姓们呢?那些视他为信仰的人呢？他终究于心不忍，为了他们，洛书遥只能拼命护住这天下，他不敢、不能掉下来，更不能被拽下来。

他入朝堂已有八年，这八年内， 他又为这天下做过些什么?他记得自己中状元那日，鲜衣怒马，春风得意，一日着尽长安花。他还记得师父曾对他说的：“要为了这天下而活，要为这苍生而谋，要为这大道，当一个好官。”

他那时又怎懂何为天下？何为苍生?何为大道？他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就拜别了师父。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时一别，便是永远。当他再次见到师父时，是在一片雾茫茫的血光之中，师父浑身上下都染遍了鲜血，平时总是束得整整齐齐的冠发披散着，乱七八糟，他躺在猩红的地上，艰难吐出最后一口气：“阿遥……快走吧……为师……老了……这朝堂，再也容不下我杜浔鹤了……阿遥，为这……苍山……而谋啊……”他说完，缓缓合上了眼，倒在血泊之中。

从此，世间再无杜浔鹤，那个真正的杜浔鹤，终究成了史书上的浅浅一笔。

万书难平白鹤逝，谁寄苍生向九州？洛书遥……永远失去了那个为天下苍生而活的师父。

「现在他终于明白，原来这天下苍生，一直都在自己身旁，原来这世间一切皆为苍生。」

他食言了。

他没有做一个好官啊。

他日日为这天下而谋，除内忧，斩外患，大虞百姓奉他为神明，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他的那个举动，会是毁了大虞第一步的导火索。

如今的大虔局势动当，若是籓族再破镜阳关，使可直接南下，抵达中原洛都。这一切由他而起，可他却无法了结这一切。

洛书遥瘫坐下来，取了根毛笔，沾了墨，却迟迟没有落笔。

都说文臣执笔，不欺百姓，可现在，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思绪飘向了边塞，他看见了漫天黄沙卷起胡尘，悠悠驼铃驶向铃兰，他甚至看见了凉萧关，在那里，没有战争，一切美好，那些凉萧的子民们在对他笑，他们过着原有的生活，美满和谐，仿佛之前那一切根本就没有在那么美的地方发生过，那个地方就不应该染血，凉萧还是那个良宵，不会醒来的良宵，无人打搅的良宵。可一切的事物却转瞬即逝 ，如海市蜃楼般消失在眼前。洛书遥又看见了当晚惨不忍睹的凉萧，血遍疆土，喊杀声铺天盖地，淹没了一切向生的希望，将一切拽入地狱，堕入无边的黑暗，泯灭了所有的温暖，只剩下一片寒凉，萧瑟。一场酣甜柔软的梦被污浊击碎， 惊醒，任由现实蹂躏，沦为玩物。

洛书遥极力挣扎着，反抗着，他好想挽回这一切，可是，籓族的银枪刺破了他的咽喉，将他扼杀。

！！！

洛书遥猛然睁眼，惊醒过来。几滴汗珠从额前滚落，眼角不知留下了什么东西，滑腻腻的。手中的毛笔已然被风干，干干净净的宣纸上却不知何时染上了几点浓墨，-点点四敢开来，晕染了半张纸，将干干净净的纸染上污点。洛书遥的衣袖上也沾了一些墨，很少，黄豆大小，却格外醒目。

“还好……是梦啊……”洛书逼仍有余悸，不敢回想那个渗人的梦，太真实了。

可它，本来就是真实的，一切都是啊。

只是因为太过真实而不愿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