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第三年,常山来了位蜀地的信使。
那人背着个褪色的锦囊,见了赵云便跪下,双手捧出块磨损的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的,上面雕着半朵玉兰,与他藏在贴身锦囊里的那半块,纹路能严丝合缝对上——那是建安十四年,诸葛亮送他的生辰礼,说“玉分两半,见玉如见人”。
“将军,这是丞相临终前交托的。”信使声音发哑,“他说,若有朝一日您解甲归田,便将这个给您。”
赵云摩挲着玉佩上的温润,忽然想起那年荆州遭水患,他背着诸葛亮蹚过齐腰深的洪水,那人死死攥着他的衣襟,玉佩在他后背硌出个红印。那时他笑说“丞相太轻,不如玉佩实在”,对方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子龙可知,这玉我寻了三年。”
锦囊里除了玉佩,还有张泛黄的药方。字迹已经模糊,只依稀能认出“忍冬”“当归”几味药,末了有行小字:“治旧伤,亦治相思。”
信使走时说,丞相弥留之际,总对着西方出神,嘴里反复念着“子龙”二字。蜀地的人都以为他在想当年长坂坡救主的事,只有守在帐外的老仆听见,他最后说的是“常山的槐花开了吗”。
赵云抱着锦囊走到老槐树下。今年的花开得格外盛,雪白的花瓣落在他发间,像极了建兴九年祁山的雪。那时他率魏军劫蜀营,却在诸葛亮的帐外停了手——帐里亮着灯,他听见那人在咳,还听见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像在写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今想来,或许那时写的,就是这张药方。
入秋时,他按方抓药,在院里支了口小砂锅。忍冬的清苦混着当归的醇厚漫出来,飘得满院都是。他想起诸葛亮总说“良药苦口”,却在他喝药时,偷偷在碗底藏块蜜饯。
药熬好时,暮色正浓。赵云坐在门槛上,慢慢喝着药汤,看月亮爬上槐树梢。忽然有片玉兰花瓣从锦囊里滑出来,落在药碗里,打着旋儿沉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湿。
原来有些爱,从来不用宣之于口。就像他始终站在魏国的土地上,却在每个月圆之夜,对着蜀地方向举杯;就像诸葛亮至死都在为蜀汉谋划,却在临终前,把半块玉佩、一张药方,寄往了常山。
信仰让他们隔着生死,隔着疆土,隔着无法逾越的阵营。可爱却像这碗药汤,苦里带着回甘,在岁月里慢慢熬煮,熬成了彼此生命里,最隐秘也最滚烫的印记。
风吹过院墙,带来远处孩童唱的童谣,是蜀地的调子。赵云低头看着药碗里的倒影,仿佛又看见那年长坂坡,那人站在烟尘里对他笑,羽扇轻摇,说“子龙,等天下太平了,我陪你回常山看槐花”。
如今,槐花年年开,只是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可他知道,那人的心意,就像这漫院的药香,早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与他的信仰一起,在往后的岁月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