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卷.角儿

戏班子里最近新来了一个角儿，穿那一身灰银大褂长摆往台上一站，瘦瘦高高长身玉立，笑起来狡黠如狐，一开嗓子清澈透亮，曲儿信手拈来，御子板打得清脆。

又道他死乞白赖撬了个搭档回来，一逗一捧，默契又顺溜，引得满堂皆喝彩。

常来的观众从一开始的质疑怀疑，到渐渐接受并喜欢上这俩人，直夸班主好眼光。

每当这个时候，班主总是一脸自豪。

“那可不，也不看看谁徒弟！”

可谁也没听说过班主有过这么一个徒弟，或许有那么几个老观众，还记得几年前一孩子跟他很像， 后来不知怎么就忽然不见。

但出了院门之后，便早将这疑问抛之脑后，毕竟与他们而言，这人是谁不重要，能来听个乐就成。

慢慢地，这个角儿也有了固定观众，在这个小园子里，从一桌两桌到座无虛席，正当他打算听从师父安排即将走向更大的天地。

怎料那年一脚蹬空， 坠落三十余尺诛仙台。

大深夜班主跟一众师兄弟闻讯赶来， 一群大老爷们哭得不成样子。

角儿躺在白的扎眼的床单上，气息几乎全无，一纸死亡通知书都差点要递到外边候着的人手里。

那大夫也是不信命，死马当活马医，最后一针西洋药打进去，却硬是把他从孟婆子手里一把拽了回来。

半个身子骨摔得粉碎，能活下来就属不易，角儿还惦记台下那些观众。

“上台？”

大夫摇了摇头，笑他痴心妄想。

“日后能不能站起来都不能确定。”

一句话，给人整个打进了冰窟，心缝跟骨缝里一并灌进了凛冽的冰碴，刺得心寒骨痛。

角儿不想耽误搭档，拉着班主道要跟搭档拆伙。角儿的搭档也是个倔的，硬是一天也不肯跟别人搭， 班主安排了人他也敢将人撂台上转身就走，天天守在病床边上念叨着角儿要站不起来，大不了自己也一块陪他在幕后，再也不上台前。

要说戏园子里那些听众，也有不少道听途说了消息。角儿天生一副好面容， 悄悄倾心的姑娘小姐不在少数。

雪花般的撒了各式香水的信纸，伴着各种香气扑鼻的花束飞来医院，堆满了屋子。

唯有角儿，每日床头摆着的西洋留声机里放着曲儿，轻轻敲着为数不多能动的两根手指，跟着鼓点打着拍子。一反平日里的活泼劲儿，一双眼眸深邃，望着天花板，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干这一行的，都是看惯了人生百态，抬手如痴如醉，纵痴也狂；台下一盏茶一根香，活得通透，别无他求。

所以要说这般劫数，是历得，也历不得。

所有人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一个不注意，没给看住；又怕一个不留神，多说了 句什么不该说的。

角儿还是整日看着天花板，像是琢磨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琢磨。

大夫来嘱咐，师兄弟来问候，只是点点头，不作多言。

终是平安无事，大半年过去，戏园子年末封箱，角儿终于被搭档搀扶着一步一步从后台走到台前，身上多了上百块钢板。

再上台，一曲探清水河起，满堂欢呼掺了几声哽咽。

角儿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却实在心有不甘。

打小跟个面团似的在师傅手底下揉来折去，吃了那么多年苦，后来又倒了嗓子，赌气之下只身一人出门闯荡，涉世未深没有防备，刚入京门，身上的银票就被骗了个干净。

多少年吃的苦绕的弯，只有自个儿知道。

好不容易回了台上，硬是把倒窄了的音域扯宽，次次赢得满堂喝彩，那银票、戒指、鲜花，不要钱似的往台上扔。

却一脚踏空，坠入了这番劫数。

躺在床榻上那些时日，从来不敢去多想，害怕一想就会掉进深渊，爬也爬不上来。一直到被搭档搀扶着，脚尖触到地面，再一次感受到腿的存在。

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一旁的搭档和班主红了眼眶，自己却硬是好面子，抿着嘴，一滴眼泪都舍不得落下来。

好在，终是守得云开，见了月明。诛仙台下，历劫重生。碎骨重塑，仙骨剔透，终于是成就了这一段的灯彩佳话。

一段唱罢，班主端着茶碗，笑眯眯地看着角儿踩着鼓点踏入台上，水袖起落，步步生莲，宛若历劫前那般眉眼清冽，嗓音婉转。

“劫数已过，这日后的日子啊，可就一马平川，轻摇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