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02

（二）

刘耀文回想着匆匆瞥过药方上那撰写的“半夏”一词，忽而间明了了宋亚轩所言何意。但他却迟迟未能理解宋亚轩那番超乎常人的愤慨与悲戚，只是在瞥见那眼角染上的水气氤氲与忧怜绯色之时，心口忽得生出一丝隐隐疼痛，签签绕绕，丝丝缕缕，不知为何，不明所以。

看着那人稍稍垂着眸，微微颤着肩，刘耀文短叹一口气，徐徐上前半步，将那人缓缓搂入怀中，宛若幼时郡主每每哄自己入睡般，轻轻拍着那人倏尔间耸动不止的背。

“既找出病因，便已无碍。”他揉着小猫圆滚滚的脑袋，不断地安慰，“今晚我便同嘉祺哥率兵围了这羽安堂，最快明日便还百姓们一个公道。”

“耀文...”忽而，胸前压着声抽泣的人儿抬眸，刘耀文听着他头一次带着哭腔呢喃着，“我们不是救人性命的大夫吗…可怎么如今...怎么却成了害人性命的凶手呢？”

对上那双泛着雾气的眸子，刘耀文只觉得心口疼得愈加厉害了，那小猫儿的灰色眼底曾是天下独一份的澄澈之地，现如今却沾染上了世俗的悲怆与落寞。

他摩挲着宋亚轩的后颈，将他再次拢入怀里，抵着他温热的额头，轻声说道：“不一样的，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宋亚轩会一直是宋亚轩。”

过了许久，大概月儿擦着枝桠挂在了云边，刘耀文才感觉小猫儿逐渐平息了呼吸。

“现下已晚，你且先回去，待会儿我与嘉祺哥拷问出来幕后之人，明日再同你细说。”

宋亚轩揉了揉眼，眸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刘耀文看着眼前那个红着眼尾的小猫坚定地说道：“不，你既求我替百姓治病，那我也应当及时了解情况，今晚的审讯，无论如何我都得同你一道去。”

两个时辰后，县府衙门里，灯火通明。

马嘉祺对刘耀文使了个眼色后，后者身旁的小厮阿诺便将一盏装有半夏果的玉碟置于跪坐在地的一排太医面前，那鹅黄的半夏果上插着一根底部泛黑的银针。

“韩太医，您可知这是何意？”马嘉祺盯着为首微微战栗的老太医。

“老夫行了半辈子的医，这银针验毒的功效怎会不知，但若殿下欲将莫须有的罪名加之于老夫身上，老夫是断不会接受的。”

“在下且相信韩太医是行得正坐得端，但此半夏果确实自羽安堂药房内搜出，此果含有剧毒也是各位亲眼所见，那么此毒究竟为何人所下，今晚羽安堂必须给渝州百姓一个说法。”

韩太医瘫坐在公堂之上，无奈说道：“韩某人一心为了朝廷办事，羽安堂上上下下皆是韩某人一手挑的，如若真是哪个丧心病狂之辈，那老夫定随他一同受罚。”

“既如此便更好，”马嘉祺轻叩手指，对着下方数十名叩首太医说道，“如今若是有人出来认罪，那么便可饶了羽安堂，若是无人出来领罚，那么羽安堂所有太医便都有包庇罪犯之嫌，等来日呈秉圣上，你们全都逃不了斩首之重罚。”

刘耀文知晓马嘉祺只是想威逼利诱出真正的罪犯，可看着那些太医战战兢兢的模样，他着实有些发愁。正当他思索对策时，耳边忽得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呢喃：“对了，半夏果似乎无法在渝州本地产……”

刘耀文偏头撇着角落里那只阴翳下晃着尾巴的小白猫，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那白猫儿眨巴着一双异瞳，摆了摆毛茸茸的尾巴，继而刘耀文便又听见宋亚轩柔着声在耳边说道：“问一下羽安堂的半夏果自何处而来？”

刘耀文虽未明白，却依着他的话问道：“我且问你们，这羽安堂的半夏果可是你们亲自采摘的？”

其中一名太医叩首而答：“回少爷的话，咱们药用的半夏果一贯产自北方，西南潮湿多为山地，是很难自产半夏果的，故而羽安堂的药材历年来都是从京城的御医堂晾好后运至咱们渝州。”

京城？

刘耀文猛地看向马嘉祺，而后者闻言立即垂眸深思，想来他们大概是考虑到了同一个问题。

“殿下，是否先......”刘耀文瞥了眼大堂之内的太医们，给马嘉祺使眼色。

马嘉祺点了点头道：“你们先回去，将仓内所有外来药材全部检验一遍，三日之内不许给渝州百姓开药方。”

押送走了太医们后，两人不约而同说道：“京城......”

马嘉祺轻叹一声：“你先说罢。”

“既然这药方子几十年来都未有异常，偏得近日才出现端倪，定是京城里的人蓄意在圣上秋狩期间欲在渝州滋事。”

“现下事已至此，如若真与京城有关，那我们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刘耀文见马嘉祺阖眼沉思，瞥了眼蹲坐在角落仔细听着的猫儿，放缓了语调，“我派人查过，上月秋狩，军营中的坐骑皆由六皇子献上，是为胡国宝马，倘若真是他暗中作梗，那这次兴许也和他有关。毒果害人，此事但凡未被查出来，那么渝州因疮疾而病逝的事儿遍全权由殿下负责，圣上无论如何都会降个失职之罪，自此便达到了幕后之人的目的。”

马嘉祺缓缓道：“秋狩之事暂且未能下定论，但也不能排除嘉禹的嫌疑，但此事却应当是与他无关，因为这御医堂的管辖权是在我五哥嘉仁的手上。”

“他自幼体弱多病，打小便和御医堂的太医令们学习医法，后来圣上见他虽不及其他皇子般精通政法却熟知药理，便给了他管理御医堂的牌令，也算是让他在病痛之余能有些闲事平日里可散散心。”

刘耀文冷哼一声，不屑道：“上一个还没露马脚，现下又来了一个，怎的日日在宫里勾心斗角不够，还打算在宫外继续尔虞我诈？我向来不愿在官场与他们于权宜博弈间推搡着打哑谜，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下都欺负到西南一带来了，我定不会轻饶那幕后之人。”

“你暂且宽心，我们虽未能立刻与他们明面儿争上一番，却已然抓住了他们的把柄，这下便能在暗里警告京城，西南地势偏远，却不是他们能随意置喙的。”

刘耀文闻言点头，然后补充道：“暗里的当然不能少，但是明面上的也得有。我们无需直接掺和其中，无需将结果坦坦荡荡地呈上，也无需直接摆明了此事与何人有关，只需将矛头丢给羽安堂背后的御医堂，御医堂掌事者是为何人朝堂之上当是无人不知，我相信剩下的事圣上自有定夺。”

“事不过三，如若那人还是恬不知耻地再三造次，便不能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三）

宋亚轩近来是日日不得闲空，那边奏疏才呈递给京城，这边羽安堂一经封闭，又传闻辰轩阁的阁主有良药治病，这不全渝州的病人这几日是上杆子涌入小小的辰轩阁只为求得一份救命的药方子。好在乌头毒本身剂量轻且发现早，虽是致命的毒，但却无不解之法，所谓对症下药，及时就医，哪怕有些中毒者程度较深，只要耐得住长些的治疗周期也终会大病痊愈。但问诊之人实在是太多，以往的甩手掌柜现如今忙得日夜不可开交，许多上了年纪的又或是病的极重的患者，宋亚轩全是亲自诊治。

好容易得了个清闲日，约莫才睡了几个时辰，就被景天的叩门声吵醒了，他属实是有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但一想到景天竟敢公然搅了自个儿的好梦必是有要紧事，思虑到许是又有棘手的患者登门，于是他顶着沉重的眼皮子从榻上留恋地爬起来了。

刚匆匆整理好准备出门赶下楼去，却瞥见景天后边儿跟了个自己很是眼熟的人。

宋亚轩顿住步伐，轻叹一口气放下了心，只是话还未说出口，便打了个老长的哈欠。

景天在自家阁主不耐烦地挥手下极懂眼色地下了楼，这边脚步声还未下去，那边的刘耀文便率先开口道：“圣上下旨治了御医堂药坊的罪，也判了羽安堂一个失职之罪。”

“罪有应得。”说完又是一个哈欠。

“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这结果头一个告知的人应当是阁主，所以一接到圣旨便赶过来了，”刘耀文笑道，“而且，多谢这几日阁主替百姓们治病了。”

宋亚轩倚着门榄说道：“治病救人，本职所在，何谈谢字。”

“在下言辞不当，还望阁主原谅，”刘耀文拱手作揖，“看来是在下打搅阁主休憩，今日贸然拜访，是在下考虑不周。”

宋亚轩闻言一笑：“你也是贸然惯了，若是哪日不再贸然，大概我许是会不习惯了。”

约莫是想到上次随马嘉祺也是没打声招呼便入了辰轩阁，刘耀文也是一笑。

“你今儿就是来跟我说这事儿的？”宋亚轩散了睡意问道。

闻言刘耀文正了脸色，满眼诚挚地说道：“今晚荣安郡王举办秋宫宴，荣安郡王乃在下的舅舅，舅舅听闻疮疾一事多亏了阁主，想借此邀阁主赴宴，当面感谢，晚宴都是自家人在场，和寻常家宴别无二致，故而特命我前来递交请帖。”

自家人在场的...家宴......

宋亚轩缓缓双手交于胸前，偏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满面明朗的小孩儿，轻声问道：“既是家宴，我一个外人在场属实多有不便，还是不多加叨扰的好。”

他非是不愿去，只是想等眼前人一个答复。

一个令他们都接受的答复。

小孩儿思量了会，回道：“阁主无需多虑，嘉祺哥自来渝州起，每年也会一同前往，说是借着秋宫宴的名义办的场家宴，倒不如说是趁着秋日好时节，亲友间难得团聚一番。”

宋亚轩垂着眸盯着衣摆，这般扭捏是矫情什么呢？果真还是年纪大了，越发想的多了……

他感觉刘耀文的余光全数落在自己身上，那人哑着嗓子道：“在下不愿勉强阁主，阁主也无需在意舅舅，这请帖不收也罢……”

他暗自叹了口气，想来这小孩儿也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去，自己一个八百多岁的老辈还跟一个只有零头般大的晚辈计较什么，既如此就当是随了他心愿罢了。

“…但若是以我的名义赴宴…”

“好，我去。”

“…不知阁主可否…阁主可是答应了？”

倏尔间，宋亚轩想解释倒不知从何解释了。

他捏了捏有些温热的耳尖，故作镇定地问道：“帖子呢？”

这下倒换成那人双手交于胸前，嘴角莫名其妙扬得老高，还故作镇定慢慢说道：“阁主以我的名义去，可用不着请帖这玩意儿。”

“本少爷这张脸，便是阁主的请帖。”

“古往今来，唯此一份。”

小剧场—

荣安郡王：大家伙瞧瞧，老夫排面可大着呢

刘文文：舅舅，人家没要您的帖子，人家阁主是跟我一道来的哦嘿嘿！

宋轩轩：⁄(⁄ ⁄ ⁄ω⁄ ⁄ ⁄)⁄

刘文文os：我带来的人，便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