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伍

（一）

宋亚轩刚溜回刘老将军为自己整理好的营帐中，那边帐外便传来小厮向小刘将军行礼的声儿。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坐在床榻上，然后右手一挥，装模作样地翻看着一本他早已翻阅无数遍的医书。

“宋…阁主。”刘耀文半掀开帘子，站在帘外轻声询问。

宋亚轩长吁一口气，然后镇定自若地放下书卷，向他招招手，笑道：“文小少爷，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多亏了阁主出手相救，”刘耀文侧身走进内帐，缓缓放下纱帘，“幸得阁主恰好在这荒郊野外出游，否则在下估计得暴毙荒野了。”

那人明明一席恭敬之言，却分明满腹疑究之色，毫不保留地察言观色像是根本不怕自己晓得他现下是来质问的。宋亚轩垂眸，心里慌得不行，自己才是那人的救命恩人，但眼瞅着那双眸子，却仿若犀利到就差把心里头的疑惑大大方方地抖落出来了。

“咳咳，是啊，这不恰好搁这儿寻一味药草，哪晓得正好碰上了文小少爷。”宋亚轩心虚地掩面笑道。

刘耀文似是没听见宋亚轩辩解，四下打量着帐内陈设，然后缓缓开口：“阁主平日里是什么病都看吗？”

宋亚轩一疑，不知这小孩儿心里头究竟又打着什么主意，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是。”

倏尔，他看见那小孩儿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自己，墨色混沌而浓烈，含着隐晦不明的神色，小孩儿的嘴角犹疑了好一会儿，忽而微微勾起，弯出一道好看，又不知怎的让宋亚轩感到有些邪魅的弧度，然后缓缓开口：“阁主给猫治过病吗？”

宋亚轩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一蜷。

“在下养了一猫儿，生性活泼好动，昨儿不小心将腿扭伤了，不知阁主可否来在下帐中替那小家伙开一两服药？”

（二）

马嘉祺离开帐后，刘耀文正有些口渴，刚欲起身去桌前取茶，却忽得感觉怀中少了些什么，一瞬间脑子愣愣的，这小家伙是又偷偷溜走了吗……

“少爷，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阿诺走进帐中，一边捣着药草一边悉心问道。

“无碍。”刘耀文有些失落地揉揉额头，“这是我爹吩咐你弄的？”

阿诺低头看了眼药钵，摇头道：“老将军怎懂医术，这是阁主给我的方子。”

从一开始刘耀文便想问了：“阁主？哪个阁主？”

“辰轩阁的主儿呀，”阿诺睁大眼睛，“少爷，您不会是失忆了吧？您可是被阁主救回了一条命呀！”

刘耀文忽而感觉头有些疼，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白猫儿呢？刚刚看见它溜出去了吗？”刘耀文喘着粗气问。

“没，”阿诺有些慌张地放下药钵，端过桌上酿好的药茶，“少爷您先喝茶，我替您出去找那畜生。”

还未碰到杯沿，刘耀文嗅着那沁入心脾的清苦，那似乎自己闻过数次的浅香，一瞬间仿若清了心路，望着旋着圈的茶沫，轻声问道：“这茶是阁主泡的？”

“阁主临走前泡的，说这是药茶，喝了缓痛，”阿诺有些担忧地问，“少爷，您还好吧？要不我再喊阁主来替您看看？”

“他还在这儿？”刘耀文猛地一抬头。

“就在边儿上的营帐里休息呢，我替您喊他过来？”

“不用了，我亲自去。”

“那我…那我替您去找那猫儿吧……”

阿诺还未转身，刘耀文便慢慢放下杯盏，轻言道：“不必了，我好像找到了小家伙……”

半个时辰后。

“阁主给猫治过病吗？”

刘耀文看着眼前那人忽而间面色一僵，目光游移闪烁，不觉心头一畅，更加笃定。

“在下养了一猫儿，生性活泼好动，昨儿不小心将腿扭伤了，不知阁主可否来在下帐中替那小家伙开一两服药？”

“文小少爷…不是自幼怕猫么？”宋亚轩放下书卷，有些迟疑地问。

“嗯…”他微抿嘴唇，装作思考状，“以前怕，现在倒是觉着猫儿怪可爱的。”

宋亚轩垂着眸，刘耀文分辨不清他的神色，一时间又怕是唐突了些，刚欲开口，那人却先一步起了身，微微掸了掸袖口，走至他身侧，轻声道：“文小少爷，带路吧。”

宋亚轩一语落毕便头也不回得掀起纱帘，刘耀文一愣却闻到那随风带起的似有若无的草木香，熟悉而青涩，他心口一紧，在那人擦肩而过时顺手拽住了掩于宽袖内的手腕细细摩挲，纤细而微凉，于是下意识地，他不免加大了力度。

“你……”宋亚轩脚步一滞，刘耀文感觉他手部的肌肉瞬间僵硬，趁他发力之前先一个用力将他拉至自己面前，对上了那双从刚开始就一直躲闪着自己的眼眸——虽说两只都是黑色的眼瞳，但细细看来那右眼的墨色却着实是浅了些，一瞬间脑海中一次又一次翩闪而过的灰光翻涌而来，那细碎的片段不知怎的好像被断断续续地拼合，凑出了一个他几欲无法确定的念头。

“你干什么？”宋亚轩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揉着有些许泛红的手腕，半掩着面色有些嗔怒地盯着他。

刘耀文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那人被惊吓而无辜的面色，脑中突然冒出一只怒气冲冲的炸毛猫儿的模样，忽得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

刘耀文细细打量着宋亚轩染红的耳尖和颈脖，仿若又嗅到了那丝丝缕缕的草木香，他握拳掩面，顿了顿，然后开口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养的猫儿顽皮了些，怕惊扰了阁主，阁主若方便就替在下开个疗伤的药方即可……”

话未说完，帐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阿诺的声音：“在下阿诺，传圣上口谕宣刘将军面圣。”

刘耀文轻叹一口气，回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

然后看向了那边不明所以的宋亚轩，轻声道：“阁主好生歇息，在下先行一步。”

“那药方……”

“药方给阿诺就行，他是我的贴身小厮，是信得过的人，阁主若是有其他事宜都可吩咐他去做，”见宋亚轩有些许不自然垂眸点头，刘耀文双手交叉，微微偏头说道，“对了阁主，您手腕上绑了绷带……”

话未说完，那人忽而一惊，倏尔间抬眸，刚欲开口，刘耀文微微一笑：“才晓得阁主也伤到了手腕，阁主闲下要记着，也给自己开个药方呀。”

（三）

丁程鑫刚回卧房，就瞅见窗格的帘纱被一阵清风带起，桌案上摇曳的红烛被忽得吹灭，而后便看见角落那只刚触及地板的小白猫瞬间化为一个白衣男子，还未站稳就火急火燎地开口道：“二哥哥，他知道了。”

丁程鑫才排完秋宫宴的齐舞，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着这小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一一诉说。

“呵，你怎知他一定是知晓了呢？”丁程鑫扶额，“若是知晓了还能跟你这般打趣儿？”

宋亚轩也说不上来，他回忆着刘耀文揶揄的神色和取笑的言辞，分明是猜到自己的身份，可若是真的猜到他就是那只平日里三番两次去找他的小白猫，他又为何不直接质问自己呢？宋亚轩靠着墙，有些烦躁地拨弄着衣袖。

“对了，”丁程鑫晃着茶杯，缓缓问道，“那坐骑你可有察觉？”

“那匹黑马？”宋亚轩回忆了下昨儿赶到山林间的场景，“倒是没有细看，但确实是昏倒在地上，听那人描述的口吻，八成是被喂了药。”

见丁程鑫看着手中那茶盏不语，宋亚轩好奇地问道：“二哥哥怎的对这事有疑？可是认识那七皇子？”

丁程鑫垂眸微抿了口凉茶，而后缓缓开口道：“认识到说不上，只是他与你那日日夜夜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少爷扯上了关系，所以得多个心眼儿。”

还未等宋亚轩羞恼辩驳，丁程鑫接着说道：“这可不是二哥哥打趣，多个心眼儿是真的让你留个心眼。你涉世浅，流连市井，不晓朝政，但这一世偏的与权谋挂钩，就不得不多多小心。你可知那七皇子现如今的地位？”

“不知……”宋亚轩见一贯风流倜傥，从不计较的二哥哥现下却面色凝重，不免心口一紧。

“当朝皇子仅十三人，太子嘉奕久居东宫，权倾朝野，母妃吴氏更是丞相之妹；五皇子嘉仁自幼体弱，旧疾缠身，凭太医院吊着半条命，但其母是当朝皇后，其势力不容小觑；六皇子嘉禹乃胡姬之子，身后是整个南国撑腰，自小便备受圣上喜爱；而这七皇子嘉祺自幼丧母，偏偏母系氏族仅仅只是个江南商贩，根本不足以替他在宫里立下半点名位；八皇子之后就是圣上近年新添的幼子，最大不过八岁未满。”丁程鑫轻叹一口气，“这七皇子长年不受圣宠，离京入蜀多年也从未领皇恩，今儿圣上一时兴起来渝州秋狩，却是引来皇城之中那帮人的觊觎。就是不知这七皇子明明安分守己远离京城，又碍了哪位主儿的眼，想来那匹黑马仅仅只是个开端，以宫里人的手段，明摆着是奔着取他命来的，如今失了手就不知下一步会做出些什么下流事儿了。”

宋亚轩想着马嘉祺和刘耀文在营帐中默言相对的焦虑之色，一瞬间便懂了丁程鑫的担忧。

“所以二哥哥是怕，刘耀文与马嘉祺素来交好，此番也是刘耀文无意间替马嘉祺挡了一劫，那他俩便被京城的人视作为同一阵营的人了，故而他们在针对马嘉祺时或许也会算上刘耀文？”

“是也……”丁程鑫缓步走到床榻边，躺在被褥上合眼，轻声道，“这世道险恶，终是抵不过人心狡诈。阿宋，说书里谁能护谁一世周全都是凡人自视清高的夸夸其谈，就你二哥哥也不可能一直护在你身边，所以平日里你自个儿处事待人还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宋亚轩点点头，托着下巴发着愣，直至他二哥哥入了睡，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窗口一跃而出。在大街上晃晃悠悠了好久，感觉心口依旧是堵得慌，在踏进者者居前的最后一刻，他长袖一挥闷闷想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四）

月落云天，风起长林，西南猎场一片肃穆。

刘耀文躺在床榻上久久难眠，想着明儿得赶早回去，后悔刚才的秋日狩宴上没多喝几壶酒，以便能早早昏睡过去。

马嘉祺刚跟他商议着二人都别再圣上面前出风头，紧接着便是西南一代出现了疑似感染性的疮痍之症，而驻守西南一带的将领只有他们刘氏，长年久居川渝的皇子恰好是他马嘉祺，圣上便下旨让他二人处理此事。思前想后，这一桩桩事儿都未免来得有些过于蹊跷了，这般想着，他倒是不免有些同情这位明明置身事外却不得已陷入权谋之争的七皇子了。

正打算合眼入眠，却忽得听见帘帐轻擦的声音，刘耀文猛地睁眼，犹闻那床榻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儿叫。这一回他倒是再无讶异之色，而是直接看向了那只走起路来脚步漂浮不定的小白猫，还未开口打趣，那只猫儿便朝着自己“喵呜”一声。

刘耀文不是没有听过这猫儿叫，无论是受伤时示弱的叫喊，还是惊喜之时大声的叫喊，都不似今日这般悠长沙哑。他心里一疑，俯身拦腰抱起这只猫儿，正觉着有些许奇怪，营帐内点着的白烛忽得摇曳一灭，怀中柔软温热的触感猛地消散，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白衣男子软着身子向他扑来。

刘耀文倒吸一口气，却下意识环住宋亚轩的腰肢，刚欲开口询问却在他滚烫泛红的颈侧嗅到一股浓烈的桂花酿的余味，继而便感觉到早已毫无意识的宋亚轩倒在他怀里，修长的双臂紧紧地探进他的臂弯间，紧紧地搂住自己，泛着酒气的鼻息洒落在仅隔着一层布衣的肩颈。

“宋亚轩？”刘耀文浑身僵硬，大气都不敢出。

“嗯？”小醉猫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糯糯地应着。

“你可知你刚刚做了什么吗？”刘耀文听着耳侧轻微的喘息声，不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来…保护你了。”

不是“我来找你”，不是“我来和你说些事”，而是傲气凌人的一句“我来保护你了”，还带着些完全不合时宜的酒气。

刘耀文轻笑，确认那人的确是醉的不省人事，于是放松下来，轻轻扶住他的腰以免他醉醺醺地倒下去：“小爷我可是西南渝州第一将卫，掌管八千红旗军，还需要你这个小家伙保护？”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怀里的小醉猫，那人收回手臂，撑着自己的胸膛睁着大大的双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你可知本座乃是八百年的灵猫。”

刘耀文望着他清澈见底的灰色眸子，心里一叹，果然如此。

似是见自己毫无反应，宋亚轩恼羞成怒，一个用力将他推到在床榻上：“你不是怕我吗？为何不说话？”

“我…我不怕你。”刘耀文护着他的腰侧，看着那人晃晃悠悠地跪在床榻之上，他倒不怕这只醉酒佯怒的猫儿，却怕这人下一刻忽得摔下去。

“那你…那你乞巧那日，为何取我面具？为何满面惊慌？为何现下又谎称不怕？为何要骗我？”

“因为好看。”刘耀文望着那双盛满自己的眼眸，轻轻说，“因为这双眼，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眼。”

清澈如水，灿然似星，明亮亮地落在他的心头，难免一时间失了魂。

只是刘耀文却不知那人竟为此耿耿于怀至此，心头一软，宽慰道：“我从未骗你，我刘耀文以性命起誓我绝对……”

话未说完，那人扑落怀间，闷闷地说道：“不许…不许拿你性命开玩笑……”

刘耀文空落落的手缓缓落下，轻轻搭在他的背后，想辩驳却最终只是低声允道：“好。”

晚风吹动野草，虫鸣穿过黄叶，刘耀文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宋亚轩微微起伏的后背，听着耳侧逐渐平缓的呼吸，就在他以为小家伙睡过去后，他正想换个姿势，却听见那人呢喃着：“他们都不信…可我信……”

刘耀文一愣，轻轻地揉着他软软的发梢，问道：“信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带着桂花酿的气息纷纷洒洒落在颈间，他听见宋亚轩轻声呢喃着：“信我…可以……”

“以性命起誓，护你一世周全。”

*唐代 罗隐《自遣》：“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小剧场—

文小少爷（捂嘴笑）：宋喵喵，宋亚亚，宋轩轩，宋木木……

宋亚轩儿（面红耳赤）：喵呜！喝酒误事，还掉马甲，再也不喝了，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