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绝不能那样对我。”
她的眼神空茫,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白翳,眼底是一片青色。虽病气缠身,样子绝不能算好看,但仍透着温婉,冥冥中仿若是一种温柔。
丫鬟端着白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夫人的嘴边,舀了一勺汤药,向她的口中探去,只道:“夫人,喝药吧,一切都会好的。”
幼小的贺砚言看在眼里,只是无声地淌着泪,时不时地呜咽。
他小声抽噎着,脸上甚至可见几分茫然,“阿妈,喝药,喝药……阿妈别哭……”
……
黄昏将近,夕日欲颓。
“哥……听说北洋军已经进入了湘西地界,近日好多湘西的都要逃难。”
沈闻莺拧着眉,愤恨道:“冯正这人好生奇怪,本就身在要职,若是干得好了,算是尽职尽力,也可得留青名。可他偏生要干些糊涂事,跟倭寇搅在一起,叛国投敌。”
“……为什么呢……我是真的不明白。”她喃喃出声,凝望着手中的报纸,一行行黑字清晰可见——
“北洋军入城,冯正意在谈判”
“往日湘西花街已成废墟”
“……”
沈闻莺将报纸翻了个面,仍是白底黑字,她心中的寒意却更盛了。
“李先生……李先生死了。”沈闻莺开口却无声,心间陡然泛起一阵酸,不由得生出些许苦涩的悲哀——李先生是为了山城的百姓死的,是为全中华的人民死的。他的死是有价值的,是充满信仰的,是崇高的……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李先生如此舍身取义。
佛说:所有的众生都渴求安乐。为了求得自己的安乐而以刑杖杀害众生的人,以后不得安宁。
自私如冯正等人便是。
他们怎么能用“桃色事件”这些字眼去玷污李先生的忠名!
他明明是死于特务之手!
是那些黑心肝的人让他挥笔如上战场;是他们,判了李先生的死刑;是他们,对不起李先生的忠良!
是他们让李先生“一只脚踏了出去,便没想过收回”!
千般万般的哀愁笼罩着沈闻莺,令她揪心。
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怨怼,一股应有的郁气早已弥漫于她的胸口——但这一抹怨怼,不刺向旁人,直指向她自己!
沈闻莺比哪一刻都更厌恶“苟且取得”这四字,却也比哪一刻都更恐惧那四字。
她多么想藏起来,藏于不知所谓,藏在云海深处——可她知道,呛鼻的硝烟是掠夺的号角,战火的铁蹄会高高扬起,那漠然的冷笑声如同判官的叹息。
国难当头,战争的阴影如影随形,她无法逃,更不能逃——在这个时代,每个有良知的人的头顶上都仿佛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Δαμόκλειος σπάθη),它告诫着,不要辜负你的良心;它也警示着,独木桥边荆棘丛生。
她心有火,却遇风即熄。
陈晓沉默了,他用目光描摹着沈闻莺的眉眼,思绪百转间,只余下那道悠长的叹息。
“没办法,如今国势甚微,冯正这人贪心有余,胆识不足,虽挑不起大梁,却也懂孝忠我国已无出路,比起困于‘楼阁’,他更愿更上一层。”
“即便如此是不忠、不义、不仁吗?”
“即便如此。”陈晓顿了顿,压了压桌上的宣纸,提笔,却久久不落。
他又道:“驻守在那儿的奉军是块硬骨头,冯正是啃不动的,想来北洋军应该是已经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才得以有了动静。”
“是劝降还是降服?”沈闻莺知道自家是有人脉的,但她从来只是个小女孩,名利场上的弯弯道道她不敢碰,也不能碰。
风微凉,霞光正好。
麦田般的金黄色光散落于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眸依然那么透亮,那么澄澈。
它透着一种莫名的、单纯的、懵懂的、令人心动的执着。
眸光微闪,似乎埋在春天的种子,在这个夏日里普通的一天中,悄悄地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