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两兄弟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脚下的云山城越走越小，越走越远。转过拐角处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不远处一个小村庄出现在眼前。

“望南，家里现在怎么样了？村里呢？”

郑望南一懵，低下头，“哥，自打你走后，日本人又来扫荡了几次。很多人跑了，也有很多人被杀了。”

“那爹娘呢？他们呢？”郑遥南心里一惊。

“那天游击队击退了日本人，你跟着游击队走了，爹娘就带着我南下跑到了在平壤的叔那里。”弟弟说，“我也是在那里上的学，毕的业。你听，我一口日语老流利了，要不给你讲几句？哥？”

“拉倒吧，你学日语还有用吗？朝鲜话还会说几句？”

“哥放心，母语不敢忘。”郑望南笑嘻嘻地说，“在平壤开战前，叔劝我们赶紧离开。他说云山早已解放，让我们搬回村里，他自己也跑了。果然，他的工厂在战斗中被炸毁了。”

“家里人都没事就好。我刚从平壤回来，叔他的工厂在重建了，估计很快他又能回去。”哥哥郑遥南长舒一口气，按了下弟弟的学生帽。

郑望南想起这小时候的熟悉画面，忙抱怨说，他是个毕业的学生，已经长大了。哥哥听了，哈哈大笑，“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儿。”他说。

走进村里，只见得一片残败不堪的房屋，路上的行人也屈指可数，几处墙壁上还写着横七竖八的大大的日文符号。

“大东亚共荣圈。”郑望南给哥做了翻译。

“放他娘的屁！美化侵略，不得好死！”郑遥南回想起了几年来抗战的艰苦岁月，破口大骂。

一个村民看见这个还穿着军装的人，听见了他饱经磨难后依然浓郁的乡音，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

“遥南？是你吗？”

“爹？”遥南和望南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一齐看向这个扛着锄头，才四十多岁就显得面色苍老，满脸皱纹的“老人”。

“老人”看清了这张本该意气风发的脸庞，锄头落在地上，两行热泪奔涌而出，“遥南，你可算回来了！七年了……你走了七年啊……你受苦了，怎么变得像你爹一样这么老了……”

郑父抱紧了自己的长子。

“爹，我们打跑了日本人，祖国朝鲜已经解放了。这次回来，我可能就不走了……”

“不走好啊，不走好。”郑父偷偷抹干了眼泪，“以后，你就可以陪我一起种地干活了，家里迟早能富起来！儿啊，你在部队是个军官吧？”

“爹，当的连长。”

“连长？哎呦呦，那可不得了啊，不得了！走走走，今天就不种地了，我们回家！喝两杯给你接接风！”郑父捡起锄头，拉着两个儿子就往家里带。

路上，碰到了一些熟悉的乡里人。

“这不是遥南吗？七年了，刚走时就跟望南现在差不多大！”

“哎哟，遥南怎么就变得这么老了？”

“我儿子出息啦，打跑了日本人，当了连长！”郑父骄傲地指着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长子说道，“他立了大功！”

“连长？”他们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毕恭毕敬地目送着三人回到家中。

“遥南！”

郑母看到自己的多年未见的儿子踏进家门，急忙冲上去，摘下遍布风干血迹的军帽，抚摸着哥哥蓬松的头发。

郑望南得意极了，“这十里八乡的，都没离开过大山。听你当了连长，哥，看看他们以后会怎么看咱们。”

“深藏功与名，为国效力不求铭记，这是职责。”郑遥南白了弟弟一眼，“只要国家召唤，我还得重返部队去。”

郑母听了，忙问：“还要回去？仗不是打完了吗？”

“你不是说不走了吗？”郑父同样问道。

“我总觉得终有一天，南北会有一战，但也只是猜测。这场战争或许不会那么快到来。”

郑父郑母感觉十分诧异。

“什么南北？日本人被打败了，祖国不是已经解放了么？”

郑望南在路上已经听了哥哥的描述，于是便要向爹娘解释，但郑遥南制止了他，“以后再跟爹娘讲这个，他们现在听不懂的。”

一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遥南已经脱下军装，换回了自己平时的衣服。家中力所能及地准备了还算丰盛的一顿粗茶淡饭，但郑遥南还是吃得狼吞虎咽，把其他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儿啊，咱家也准备不出什么好吃的，慢点吃，小心噎着。”郑母心疼地说。

“没事的，娘，当初在中国东北时，树皮草根，连皮带都吃过。”

此话一出，可把爹娘惊得目瞪口呆。

望南这一听，倒感兴趣起来了，“哥，你还去过中国啊？那里怎么样？”

“中国同志对我们朝鲜人都很好。没有他们和我们并肩作战，我们完全没法自己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战斗。”

“哥，我也想当兵！就像你一样！”郑望南突然说道。

遥南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他的脸色瞬间凝固了。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他突然站起身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把锅碗瓢盆都震得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战争的残酷岂是你能懂的？”

“遥南，坐下。”郑父有点不知所措，忙制止遥南。“你弟弟啊，就看到你当了连长很威风，就像跟你一样罢了，小孩子说话，别当回事。”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毕业了！”望南顶嘴。“再说，都已经不打仗了，我想跟哥一样过过部队的瘾。”

望南说完，一家人沉默良久。

看着弟弟无知的样子，郑遥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过去在生死一瞬间的次次穿梭。

因为心中有家人的牵挂，他害怕自己会死在战场上，弟弟会因此被迫卷入战火。他怕南北真的开战。

“我不想你跟我一样再经历这些。”遥南先打破了沉寂，面部拧出了痛苦万分的表情。

他的手颤抖着拉起遮盖了额头的长发，露出两条被弹片划裂的血疤，又拉起裤管，大腿上是一道嵌进皮肤的深深刀伤。

郑望南看得呆住了。

“哥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让每一个孩子都不用再走上战场，让所有人，都不用再活在硝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