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耽于梦境（一）

她自仙境回来后，便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两人有时相对而坐，有时互相漠视，但大多数是他无声地遥遥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让她发觉厌恶，也不至于太疏离冷漠。

她不吵不闹，安静得像潭死水，让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再激起她哪怕一丝波澜。

这样的人，无欲无求无牵无挂的样子，凭借着她在两界如日中天的势力，若真想一走了之，谁也不知该如何才能留住她。

但曼多拉可不会让她走——毕竟她现在沉迷于跟姐姐在一起享受二人世界，纵使疑心未消也没心思打理手里一摊子事儿。文茜这样干事麻利手腕狠辣的人物，细数着也只有把多年前泉台那位刨出尸来才算得上数，不过放眼现在，就算把仙境翻个底儿朝天也未必能挑出个不分伯仲的。

曼多拉的话向来不错——她从来不怕文茜反咬一口，因为这样的人没权利的时候抽身容易却没能力，等有了权翅膀硬了，却未必还能同往常那般自由潇洒。

想到这里，他却无端生出些不该有的窃喜——她走不了了，她走不了的。

那他就还有时间，跟在她身边。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好，只要契约还在，她总得有所顾念......只要他还能看见她就好。

不过这样的想法仅持续不过一周便渐渐冷僵了下去，他也恍然明白曼多拉为什么非要把辛灵复活，消弭她关于人类的所有记忆，妄图回到她们以前的光景。

她早出晚归，待在仙境的日子渐渐比归家的时间长——长成一根透明的丝线，将她死死拴在两个世界间晦暗的过渡地带。

可仅是如此也还好，可怖的是那样无形的线还在疯狂滋长着——它们慢慢将她桎梏束缚，将她绣在一张华美冰冷的屏风上，把她变成仙境这匹悒郁的玄光锦缎上，织金云里的一只孤立的云雀。年深月久，待羽毛暗了，霉了，被虫蛀蚀了，也不会放过她——她死也得死在屏风上。

他焦急、不安，他眼睁睁看着她的生气不断被摄取，看她对所有事都变得麻木、无动于衷，她的灵魂枯竭，她的眼睛干涸——可他却束手无策。

这时他才明白，是他把她逼成这幅样子的。

是他们，把她逼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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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她的手段越来越毒辣，不过半月时间仙境的异党便被渐渐被绞了个干净。

不过与其把那些势力成为“异党”，不如将其称为“无趣的人”。

文茜感觉自己的灵魂有一块缺失的地方，空落落得叫人难受——所以她需要找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暂时不去碰那个地方。

她不停将到手的仙力扔进灵契，抓住所有曾轻视她鄙夷她的仙子剖出他们的仙丹扔进炉鼎，看着愈发不受控制吞噬着一切的灵契，她漠然地将苍白细长手反复浸泡在温热的血里，这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心脏还是在跳动的。

她的所作所为越来越过，在金离瞳应荒石约定释放灵公主后，她便叫人去直接取了她的灵心，美其名曰：“灵公主曾欲自裁，此等视自己生命为无物的仙子，再司掌万物生灵实在难以想象。镜宫便出面保管灵心圣物，以安众生……”

这样的说辞是否可以服众是一说，能否控制花海潮就是另一说了——灵公主本欲辩驳，可待文茜拿出与灵犀阁所订契约后其也不得不在颜爵的暗示下隐忍屈从，重新回到那为她打造的黄金牢笼中，在永远无法消失的桎梏与囚禁中消磨余生。

随后她拿到了如意，甚至连曼多拉都没有知会便将孔雀诱到了镜宫，召出镜孔雀吞噬了她的灵魂后见识到了镜之力真正的力量——却也感觉无趣得很。

她并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现在又怎么看她，就算连闪电威豹看她的眼神也透露出三分惧意，她脸上却仍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那些前来投靠镜宫的仙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重重镜阵之中，又出现在炼化灵契的炉鼎沸汤里——仙境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少了，最后纵使在万籁应生的春日也是一片静谧的死寂。

镜宫的势力会遍布仙境，而她也会将这个怪物，亲手养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然后在末日真正降临的那天，去亲耳听那“嘭”的一声，见证一切新的开始。

——“主人要独立一点，铁希照顾不到主人的地方，主人要学会自己料理啊。”

——“为什么？不是还有你吗？”

——“主人……铁希不能一直陪着主人啊——”

——“为什么！铁希不是仙子吗？你不会死的，也不会消失！对不对？”

——“可……唉，主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果有一天铁希不见了，那主人怎么办？”

她当时年轻，不懂事，不明白，也给不出他答案，只能一遍一遍缠着他逼他说出“铁希会永远陪着主人”的谎话，随后安心地睡过去，不用去担心那个没有他的明天和未来。

可她没有告诉他的是，她这次就是为了他活过来的。

——“如果铁希不见了，主人怎么办？”

——“那我就去找你啊！”

——“那如果铁希不在了呢？”

灰色的眸子再次睁开，恍惚间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他的面容，她无意识地一笑，轻轻翕动双唇用口型回答那个未完待续的问题——

“那我就去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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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梦境国度——

孟术镜宫掌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孟术动作轻柔地抚着膝上乖巧打盹的梦夜猫，一双与孟艺别无二致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对面轻刮茶沫的少女，并不太愿意同此人交谈过多。

文茜-贵干？哈哈，梦主过誉——咱们只不过在这乱世之中身不由己，给别人卖命罢了。

文茜轻举起双手，笑靥真挚地示意自己并无恶意。随后好奇地伸出左手变出个小枝儿逗弄着缩在孟术膝上的猫儿，惹得梦夜猫不满地呼噜一声窜了下去遛没了影。

孟术我不是妹妹，听不懂掌事的话术……掌事还是把话说得清楚些，若无他事，我就闭门谢客了。

文茜-梦主莫急，您看——我今日是赤手空拳，连契约都没缔结……纯粹是司仪让我给您捎点东西，我也好奇云梦仙都到底是何模样，才来叨扰开眼的。

少女边说着便把手边的东西往孟术跟前一推，后者抬眼看她，有些迟疑地接过后察看了一下上面的咒纹——确实是灵犀阁的不错。

孟术犹豫着打开外装，待看清跟前那株含苞待放浮芸笼后下意识向后退了几分，面色更显困惑——

孟术（浮芸笼……花海潮的东西，颜爵交给我做什么？难不成是那位……）

她紧蹙着眉收下花树，抿紧下唇别有深意地看了一会文茜后扯出一个干涩的笑来。

孟术我知道了，劳烦掌事跑这一趟……只是我竟不知镜宫掌事，何时同灵犀阁的关系如此……

文茜-我已经回答梦主了，我只是替人办事罢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梦主不必顾虑太多。

孟术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将浮芸笼提起正欲放置高处，却并没有注意到枝叶婆娑的间隙中少女眼底逐渐冷却下来的笑意——

三……二……一……

“扑通！”

文茜浅抿清茶，看着展茗后君山银针氤氲袅袅，将昏死过去的孟术安稳放置到软榻上眯起双眼。

秋草不除，果真后患无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