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还在震颤，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人心尖上，震得雪粒子簌簌往下落。
我攥着灯杆的手冻得发麻，看着符谨掌心那颗暗红的珠子，它跳得越来越急，像是要破壳而出。洛鸢的光球黯淡得厉害，光芒里带着细碎的裂纹，方才强撑着驱散鸦羽，它耗损得太多了。
“药铺的方向。”符谨抬步，青衫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他的脚步很快，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雪幕里，药铺的灯笼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里面晃动的影子。那影子很瘦，很长，像一根被拉长的骨头。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混着熟悉的甜香扑面而来，呛得我猛地咳嗽。药铺老板倒在碾槽边，白发凌乱，手腕被银链捆在桌腿上，血正顺着银链往下滴，滴进槽里的药粉中，融成诡异的暗红色。
碾槽里，不是寻常的草药，而是碾碎的鸦羽，混着血，正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反复碾压。
那只手的主人背对着我们，穿着一件黑色的燕尾服，领口别着一枚血红色的蔷薇胸针。听见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俊美的脸，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红得像淬了血。他的眼睛是深邃的猩红，看向我们时，带着一种古老而漠然的审视，像是在看几具行走的躯壳。
符谨的脚步顿住了，指尖的金线微微震颤。
“原来是你们。”男人轻笑一声，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搅了我族人的好事。”
族人？
我心头猛地一跳，看向他指尖那枚蔷薇胸针——那是血族的标记。
洛鸢的光球骤然亮起，带着警惕：“血族？你们不是早就隐匿在大陆深处了吗？”
男人挑眉，抬手拂过碾槽里的血药粉，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发丝：“隐匿，是为了更好地归来。”他的目光落在符谨掌心的暗红珠子上，眸色更浓，“那是狄伦的魂珠，他是我族最后的血祭师，为了炼出空杯酒，献祭了自己的躯壳。”
狄伦——原来那个采血贼，叫这个名字。
“空杯酒，不是为了拿回名字吗？”我忍不住开口。
男人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拿回名字？那不过是骗他的话。”他俯身，指尖蘸起一点槽里的血药粉，放在鼻尖轻嗅，“创世神拿走的，不是他的名字，是血族的永生之契。当年血族背弃盟约，创世神便收回了永生，将我们贬为只能饮血为生的怪物。”
他抬眼，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厉：“空杯酒，以七魄为引，以活人为祭，饮下它，便能撕开创世神设下的封印，夺回永生。”
我浑身冰凉，终于明白过来。
狄伦不是在收集七种血色，他是在收集七类活人的魂魄——酒馆老板的市井魂，织坊女工的巧手魂，马僮的忠勇魂，守钟人的时间魂……还有药铺老板的医者魂，学堂先生的智识魂，墓园守墓人的幽冥魂。
七魄集齐，空杯酒成，便能解开封印。
“狄伦说，这杯酒是为了拿回他的名字。”符谨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你们利用了他。”
“利用？”男人嗤笑，“他本就是为血族而生。能成为献祭的容器，是他的荣耀。”
他抬手，掌心向上。碾槽里的血药粉突然飞起，在空中凝成一道血线，直直冲向窗外。远处，学堂的方向亮起一道红光，紧接着，墓园的方向也传来一声闷响。
最后两道魂魄，也被集齐了。
雪幕里，那道血线越升越高，在钟楼的钟声里，慢慢凝成了一只杯子的形状。比之前在钟楼看到的更凝实，通体暗红，杯口描金，杯身上刻着繁复的血族图腾，正是那只空杯。
空杯悬在半空，散发着诱人的甜香，那是魂魄与血交融的味道。
男人伸出手，脸上露出狂热的神色：“永生，终于要回来了。”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空杯的瞬间，符谨动了。
金线如闪电般射出，缠住了空杯的杯颈。与此同时，他掌心的狄伦魂珠猛地炸开，一道暗红的光直冲男人面门。
男人猝不及防，被光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愕：“你竟能引动他的残魂？”
“他不是容器。”符谨的眸色深如深海，金线绷得笔直，与空杯的力量僵持着，“他是被你们欺骗的可怜人。”
魂珠炸开的光芒里，隐约浮现出狄伦的影子。他还是那身深褐斗篷，帽檐压得很低，缺了半边的犬齿露在外面，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狂热，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大人……”狄伦的残魂看着男人，声音微弱，“我只想拿回我的名字……”
“闭嘴！”男人厉声呵斥，掌心凝聚起血雾，“不过是个弃子，也配谈条件？”
血雾直冲狄伦残魂而去，眼看就要将他打散。洛鸢的光球突然冲上前，光芒大盛，将狄伦的残魂护在身后。
“你休想！”洛鸢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在这时，空杯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杯身上的血族图腾开始褪色，杯口的金线寸寸断裂——是狄伦的残魂在反抗，他以最后的力量，冲击着空杯的封印。
“不——！”男人目眦欲裂，猛地扑向空杯。
符谨眼神一凛，指尖金线用力一扯。
“砰——”
一声巨响，空杯炸开，化作漫天血雨。血雨落在雪地上，滋滋作响，冒起白烟。那些被收集的魂魄，化作七道白光，冲天而起，消散在雪幕里。
酒馆老板、莉莎、佩罗……他们的魂，自由了。
男人看着漫天血雨，僵在原地，猩红的眸子里满是绝望。他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变得透明，像是要融进这风雪里。
“永生之契……没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凉。
狄伦的残魂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风雪渐渐小了，钟声也停了。
药铺里，只剩下我们三个，还有地上渐渐透明的男人。
符谨收起金线，掌心那颗魂珠的碎片，化作点点星光，落在雪地上。
“血族的时代，早就过去了。”他说。
男人抬起头，看向符谨，眸子里的猩红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他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雪落：“你们……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化作无数片黑羽，消散在风里，只留下那枚血红色的蔷薇胸针，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我弯腰捡起胸针，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上面还残留着一丝血的温度。
洛鸢的光球落在符谨肩头，光芒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明亮：“这下，彻底结束了？”
符谨抬眼，看向窗外的雪幕。天边，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
“才刚刚开始。”他的声音很低，“血族不会善罢甘休，空杯酒的配方，也不会就此消失。”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蔷薇胸针上，眸色深邃：“书记员，把这个收好。它会是下一个线索。”
我握紧胸针，点了点头。
雪停了，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科维尔城的屋顶上，将积雪染成温暖的金色。
我们走出药铺，身后的灯笼渐渐熄灭。
符谨负手走在前面，青衫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洛鸢飘在他肩头，一闪一闪，像一颗苏醒的星。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狄伦最后消散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恨，只有解脱。
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低头，看向掌心的蔷薇胸针。胸针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拉丁文，和织坊、空杯上的那句，一模一样——
“Sanguis eius sit pretiosa”
愿其血成为珍宝。
晨光里，这句话像是一道诅咒，又像是一句预言。
我攥紧胸针，快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科维尔城的故事，还没结束。
那些潜藏在黑暗里的族群，那些尘封的秘密，那些未完的契约，都在等着我们，一一揭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