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砸在灯罩上,噼啪作响,像谁在叩一扇看不见的门。
我打了个寒颤,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那缕渗进黑鸦羽的丝,正被一股无形的力往地底拽,羽尖颤了颤,竟渗出一点极淡的红,像血珠落在雪上,转瞬就被冻住。
“他在抽活人的影魂。”洛鸢的光球忽明忽暗,声音里少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凝重,“影魂染血,才是他要的‘活色’。”
符谨垂眸,看了眼我脚下的羽,指尖微动。一道金线悄无声息地缠上那缕被拽的影丝,轻轻一扯,影子便重新贴回我的脚下,稳了。
“谢……谢谢。”我喉咙发紧,攥着灯杆的手全是冷汗。
符谨没应声,只是抬步继续走。雪幕里,他青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地上的雪色融在一起,竟让人分不清哪是衣袂,哪是雪。
洛鸢飘在他肩头,小声嘀咕:“七魄成图,三魄已齐,还差四魄。他选的地方,织坊、马厩、酒馆……都是沾着活人气的地方,下一处会是哪?”
我想起怀里剩下的羊皮纸,后背一阵发凉。那是今早从城守府的案牍里翻出来的,一共七张,每张画着一样东西,酒馆的木桶、织坊的梭壳、马厩的马掌铁……剩下的四张,画的是钟楼的铜铃、药铺的碾槽、学堂的砚台,还有……墓园的骨坛。
“下一处是钟楼。”我咬着牙,把第四张羊皮纸递出去。
纸上的铜铃,正沾着一点温热的雪水,像是刚从谁的掌心落下来。
钟楼在科维尔城中心,尖顶刺破雪幕,像一柄倒插的剑。夜半的钟声本该在子时敲响,此刻却静得诡异,只有风穿过铜铃架,发出呜呜的响,像哭。
我们三个踏着积雪,走到钟楼底下,抬头望。架上的铜铃不见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铁环,在风里晃。
梯口的门虚掩着,吱呀一声被风推开,里面飘出一股极浓的甜香——还是铁锈混着蜜的味道,比酒馆里更甚。
符谨率先抬脚,青衫掠过门槛,金线在指尖若隐若现。洛鸢的光球猛地亮起来,照得楼梯上的积雪纤毫毕现,雪上印着一串脚印,很浅,像纸糊的人踩出来的。
我攥紧了灯,跟在后面。梯板比酒馆地窖的更朽,每踩一步,都像踩在死人的肋骨上,咯吱作响。
到了钟楼顶层,我一眼就看见那个守钟人。
他被吊在铜铃架的铁环上,手脚被马尾丝捆着,脖颈歪向一边,脸色惨白。血从他的指尖渗出来,顺着马尾丝往下流,流进地上一个倒扣的铜铃里。铃口贴着地,血积在里面,快满了,甜香就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而那个采血贼,就蹲在铜铃边,背对着我们。他深褐的斗篷沾着雪,肩头落着几片鸦羽,正用一根手指,蘸着铃里的血,在地上画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只是笑了一声,缺了半边的犬齿在雪光里闪着冷光:“来得正好,还差最后一笔。”
我们走近,才看清他画的东西——是一幅歪歪扭扭的图,由七种不同颜色的血线组成,红得深浅不一,像一道被揉碎的彩虹。酒馆的蜜色、织坊的腥红、马厩的暗褐……还有此刻铜铃里,那抹带着甜香的、近乎透明的红。
“这是……七魄图?”洛鸢的光球飘到图边,忽闪了两下,“你用活人血,织活人魂,是想炼什么?”
采血贼终于转过身,抬眼看向符谨。他的眼底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灰,像蒙着血的玻璃。
“炼一杯酒。”他说,声音轻得像雪落,“用七魄的色,酿一杯‘空杯酒’。喝了它,就能拿回我丢了的东西。”
符谨的眉峰微微一动:“你丢了什么?”
“丢了一个名字。”采血贼笑了,指尖的血滴落在图上,晕开一小片红,“创世神拿走的,我要拿回来。”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手,将铜铃里的血全泼向那幅图。
血线瞬间亮起来,七种颜色的光在雪幕里炸开,像打翻了上帝的调色盘。图中央,慢慢浮现出一个杯子的形状——通体暗红,杯口描着金,正是我在影子尽头听见的那个空杯。
“杯现了。”采血贼的声音里带着狂喜,他伸出手,想去碰那个杯子。
符谨指尖的金线骤然射出,像一道闪电,缠住了他的手腕。
“炼生人魂,堕无间狱。”符谨的声音很淡,却带着千钧之力,“你以为,拿回名字,就能逃得过?”
采血贼的手腕被金线勒得渗出血,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是盯着那只空杯,眼底的灰火越烧越旺:“逃不过,也要拿!”
他猛地一挣,斗篷炸开,里面飞出无数片鸦羽,遮天蔽日。羽片划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血痕,空气里的甜香浓得呛人。
洛鸢的光球瞬间涨到极致,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强光里,鸦羽纷纷落地,化作一缕缕黑烟。
等光暗下去,我看见采血贼倒在地上,深褐的斗篷碎成了布片。他的手臂上,那道细疤裂了开来,里面的干血屑簌簌往下掉。
而那只空杯,悬在半空中,正慢慢凝实。杯口的金纹里,渗出七个名字,一个一个,浮在雪光里——是酒馆老板、女织工、马僮、守钟人……还有三个,是还没被采血的人。
符谨抬手,指尖的金线缠住空杯,轻轻一扯。杯子却纹丝不动,反而发出一声嗡鸣,杯里的血开始翻涌,像沸腾的水。
“晚了。”采血贼躺在地上,咳出一口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杯已成,魂已锁,你们……拦不住了。”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雪融化在水里。最后,只剩下那道裂开来的疤,和缺了半边的犬齿,落在地上,凝成一粒暗红的珠。
珠刚落地,钟楼的钟声,突然响了。
“当——”
一声钟鸣,震得整座城都在颤。雪幕被震碎,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悬在半空的空杯,应声而碎。碎片溅开,化作七道血光,射向科维尔城的七个方向——药铺、学堂、墓园……还有,我们来时的路。
符谨瞳孔骤缩,伸手去抓那些血光,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雪。
洛鸢的光球黯淡下去,落在他的肩头,声音低得像耳语:“他把杯碎成了七魄,散到了七个地方……下一处,是药铺。”
我低头,看见怀里的第五张羊皮纸——画着药铺碾槽的那张,正自己动了起来。纸上的碾槽,慢慢渗出一滴血,红得刺眼。
而雪地里,那幅七魄图的中央,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拉丁文,和织坊梭壳里的那句一模一样——
“Sanguis eius sit pretiosa”
愿其血成为珍宝。
钟声还在响,一声接一声,像催命的更梆。
雪越下越大,把我们的脚印,和地上的血图,都埋了起来。
符谨弯腰,捡起那粒由采血贼化成的暗红珠,握在掌心。珠身微凉,像一颗冻住的心脏,在他的掌心里,轻轻跳了一下。
他抬眼,看向药铺的方向,眸色深如深海。
“走。”
一个字,落进雪幕里,被钟声吞没。
我攥紧了手里的灯,看着他青衫的背影,突然想起一件事——
采血贼说,他的名字是被创世神拿走的。
而符谨,这个自称“如愿所”主人的男人,他的眼底,也藏着一片深海般的、不见底的蓝。
雪落在我的灯上,火苗又蔫下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鸟。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又开始渗丝了。
这次,那缕丝的尽头,连着的不是鸦羽。
是一颗正在跳动的、暗红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