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蹇产而不释

长琪到了栖梧宫，没有早一时半刻，几乎是踩点，到了也无一刻停歇，即刻便开始和燎原君商议招兵事宜。

殿下们能看见的，只有流水一样的下界士兵，可是长琪和燎原君要做的事情却不少：下界的士兵上了九重天如何安排食宿；届时面试的顺序为何；九霄云殿丈量的尺寸如何、该提前布好什么样的结界；那些士兵不懂六界官话，又该请谁来做翻译；甄选出的天兵、大将，多了如何安排、少了如何安排……

总之，都是些需要周全的活计，只让燎原君来做，定会出纰漏。

一日的时间，这些事便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长琪剩下的任务，就是给这九重天的诸多权贵写奏折，提前通知这次征兵，请他们来观礼，再将那些候选人的档案以官文宋体誊抄好，一式三份，交于天帝、火神和夜神。

写给每个仙人的内容都不尽相同，遣词造句的形制也略有不同，是个精细活，好在润玉是自己人，他的那一套，不着急。

于是，润玉直接替长琪把要给他的那份天兵档案抄了一份，至于奏折和请柬，直接省了。

事实证明，和老板的家属谈恋爱，可以省去加班。

可是，省去了一项加班，就要开启另一项加班。长琪趁着时间充裕，开始准备天后寿辰。

征兵的事务，长琪一直叫沅灏在一边看着，所以天后的寿辰，长琪也交给沅灏许多事。沅灏年纪虽小，却也学来鸣岐的几分做事学问，又有长琪在旁指导，自然也如鱼得水。

天后的寿辰是穗禾操持，故而，长琪也不用操什么心，更需要她忙活的，是旭凤征兵。

这一次征兵，长琪请了锦觅做翻译，也算是顺顺利利，有个叫做破军的天兵表现优异，被旭凤破格提为星君，正是长琪带他下去休息的。

长琪细细观察着这新封的星君，生得浓眉大眼，个子也高高的。气质却绝非那只知道舞枪弄棍的莽夫，倒像是个儒将。

若是放在凡界，这不就是皇帝亲封、太子爷屈尊拜谒的武状元？

思及此，长琪对于这人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长琪健谈，可破军却是初来乍到，头一次和姑娘家单独相处。

长琪手中拿着破军的仙籍，原来是中原人氏，说起来，离着有莘不远，只因有莘紫薇门与世隔绝，是以，长琪并不会说中原话。

不论怎么说，破军都是长琪半个同乡，思及此，长琪对待这位武状元，更热情了几分。

二人穿过垂花门，便是出了九霄云殿的地界，又入了朱雀门，便是进了栖梧宫地界。

“星君府还未建好，就委屈大人先在栖梧宫住下。大人要是缺了什么，不好说与火神殿下，可去找殿下身边的了听和飞絮。”长琪忽又发觉了听和飞絮听不懂破军的中原话，又补充道，“了听和飞絮平素里也忙得很，若是听不懂大人的口音，大人可寻锦觅，就是方才的翻译官，她亦是在栖梧宫侍奉。只是这丫头素来贪玩，闲不住，怕是大人找她都不一定找得到。我这两天帮着燎原君给火神殿下征兵，也住在栖梧宫，大人亦可来寻我，照顾大人，亦是小仙分内之事。”

长琪巧笑嫣然，就这一笑，便偷去了这天界武状元的心。

破军在九霄云殿看长琪，和接引的仙侍打听，才知她是紫方云宫的长侍，亦是天界的大长侍。

破军初见长琪，就觉得她书卷气十足，转眄流精，只是气质清冷，便如高岭之花。可她一笑，却又似朝霞映雪，把气质中的几丝清冷也折掉了。

破军因为语言不通，又是对着长琪说话，不免支支吾吾的，费了半天劲才问出一句：“栖梧宫都有什么规矩？”

“火神待麾下的士卒将领皆是亲如兄弟，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只要星君大人日后好好效忠火神殿下就是。”长琪见破军紧张，又是安抚一笑。

“中！”

破军的这句回答口音独特，口气还脆生生的，叫长琪印象深刻，直到几十年之后还记得。

长琪听着破军中原口音，抿嘴微笑，声音也特地轻柔了些，生怕叫破军以为她因着口音轻看了他：“只一样，这六界官话，火神是早晚会叫大人学的。星君大人还要尽快学了才好，等到过些日子，大人跟着火神忙起来，反倒没时间了。这两日，我便差仙侍给大人送几本书来。”

只是长琪彼时不知道，只那几句话，只见了一次面，只因为几句职责之内的照顾，便有一个人，从此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安顿好破军，长琪便又回了九霄云殿，安排仙侍们打扫善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长琪是和燎原君正准备离去，便见到门口又跑进来一个小天兵，瘦弱不说，还有些男生女相。

“请问，这里还招兵吗？”那小天兵气喘吁吁，看来来的时候跑得很急。

长琪觉得，单是体力这一关，这小天兵就过不了。

巧了，燎原君也是这么想的。

“火神麾下已经招满了，时辰也过了，这位兄台，明年再来吧！”燎原君开口敷衍着小天兵。

那小天兵面露难色，一脸稚气未脱的样子，可气质却很是清冷。

“我要报璇玑宫的天兵。”

那小天兵一开口，燎原君就看了眼长琪，收掉了桌上的几份文书，对长琪道：“大长侍，您来活儿了！”

就算这小天兵一看就知道得落选，燎原君也不至于这么敷衍吧！

长琪这样想着，坐到了夜神帐的征兵位置上。

“先看看你的仙籍可好？”长琪开口。

“小仙……出来得急，没带。”

那小天兵一开口，就把长琪说傻了，再看另一边的燎原君，还憋着笑呢。

说起来长琪也是纳闷：这是什么节奏？找工作面试迟到还不带简历？

幸好长琪的袖中境里，有这次征兵者的所有材料。她灵力一挥，桌上赫然是一卷竹简。那竹简上面，两根竹简便是一人的仙籍。写着名字、籍贯、年龄、师承何派和一些简单信息。

“你叫什么名字？”

“邝露。”

长琪点点头，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是却好像……不是在这次征兵中？果然，看完了手中竹简，也没找到邝露的仙籍。

长琪看着邝露良久，才想起来，找夜神报到的天兵，仙籍是润玉自己抄的。

大意了……

长琪一笑，至少不能让邝露一个小喽啰天兵发现她出了这么大纰漏，便支开了燎原君，和邝露开启了海聊模式。

“你叫邝露？”

“回大长侍，是叫邝露。”

“哦……”长琪开启了找话题模式，“太巳仙人有一老来女，也叫邝露。”

邝露：……

长琪觉得，眼前的邝露，和那个太巳仙人的掌珠一定有什么关系。

“你们认得？”

“回大长侍，不认识。”邝露不想眼下就暴露身份，连润玉一面都见不上。

“说实话，效命夜神帐下，不如效命火神帐下。跟着夜神殿下，很难建功立业。”毕竟润玉马上就要去人间陪她逍遥了，还收一个小兵耽误人家的前途作甚？

“没关系，邝露不贪军功！”

“夜神殿下很少上战场的，你英雄无用武之地。”

“没事儿，邝露不在乎。”

“夜神殿下他……给不起军饷。”

“啊……？”邝露眉头微皱。

长琪满意地笑了，可是下一秒，长琪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我可以帮着夜神殿下做生意赚钱！”

长琪认命地呼了口气：“也罢，我带你去璇玑宫。夜神殿下若是不愿意留你，我也没什么办法。”

“谢大长侍！”

看着邝露兴奋的样子，长琪撇着嘴摇了摇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不客气。”

进入璇玑宫，需要穿过一片暗林。璇玑宫外的走廊底下，就是深深的悬崖，如果没有云雾遮挡，便只能看到不见底的渊壁。

如果邝露不知道长琪是紫方云宫的新长侍，她都觉得长琪要拐卖了她。

“夜神殿下！”长琪带着邝露进了璇玑宫，给润玉行了个礼。毕竟有邝露这个外人在，润玉和长琪又身份有别，称呼也不能太放肆。

“长侍大人。”润玉对着长琪点了点头，看向她身边的邝露。

“天兵邝露，向夜神报到！”

润玉皱了皱眉，他过不了多久就去人间了，还收哪门子的天兵？

长琪看润玉表情，便知他是什么意思，上前道：“殿下，这小兵劝也劝不走，只好带他来见您一面。臣来之前也跟邝露说了，他是去是留，全凭殿下做主。”

润玉点了点头：“长侍大人一会儿回栖梧宫复命，把他也带着吧！若是旭凤点头留他，便效命火神帐下，也成全这小天兵对天界的忠心。”

长琪觉得，这样相互踢皮球实在是不好，正想说两句话，好让邝露显得不那么尴尬，邝露却抢先开了口。

“邝露只想入璇玑宫帐下，只想效忠夜神殿下，别人，邝露都不愿追随！”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长琪无语，挑了挑眉，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她为了这次征兵，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她想赶紧去栖梧宫给旭凤交差，然后好好睡一觉。

长琪传音入密给润玉，直接就告了退。她不想理会邝露最终有没有被留下，当下，什么都不如睡觉重要。

正在长琪在栖梧宫的一个小偏殿里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就被锦觅吵醒了。

“琪琪！琪琪！”魔界一行过后，锦觅对长琪的称呼也开始变了，跟着丹朱一起管她叫琪琪。

长琪是被锦觅摇醒的，她坐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是闭着的，就好像老僧入定一般。

“琪琪，旭凤要过端午节，你不帮着他一起办吗？”

锦觅话音刚落，就感受到肩头一沉，原来是长琪倚着她睡着了。

锦觅觉着这一幕像极了她在姻缘府看的话本子，便开始有样学样：“好琪儿，让我锦爷好好疼疼你~”

说着手从长琪的脖子抚到领口，要解她衣服，这下倒是把长琪吓醒了。

“啊！”长琪尖叫着拍掉锦觅的手，“你干什么？！”

长琪下意识攥紧了自己领口，不知道怎么和锦觅开口，最后支支吾吾地说出一句：“你……你怎么能随便解别人衣服呢！”

锦觅当场愣住，解释道：“这不是与你亲密，喜欢你，才会如此！”

长琪满脸震惊，莫非这锦觅有磨镜之癖吗？这实在是有点触及她的知识盲区了。

“你！”长琪气得说不出话。

“我说我喜欢你！”，说着锦觅还上前抱住长琪，“你救过我的命，两次诶！我怎么也得‘抱恩’吧！这无抱怎还恩呢？”

“不是……”长琪头一次被句句紧逼到如此地步。

“你报恩！你报恩你也别这么报啊！你怎么能对我……总之，我不喜欢你！”

这……一个女子救了另一个女子，想要报恩没错，难不成还能以身相许？

长琪能明白这种感情，也能接受这种感情，但是她实在不能接受这种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锦觅听长琪说不喜欢她，一时伤心，后又满脸天真说道：“不可能，你要是不喜欢我，怎么会一次又一次从穷奇爪子底下救我？”

“哎呀！”长琪抓狂了，“不是……我救你又不是因为我喜欢你！那，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我高尚！我跟你说，我见过的好女子多了去了！我就算会喜欢一个女子，也是喜欢穗禾、喜欢鸣岐那样的，不会喜欢你的！”

“哎呀！我怎么会喜欢女子呢！”长琪说完就发觉她的思路都被带跑偏了。

“我不跟你说了！”长琪烦躁得很，径直出了屋子，正准备回紫方云宫，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出门便碰上了栖梧宫的仙侍飞絮。

“大长侍。”了听朝着长琪行礼。

“免了免了。”长琪摆了摆手，脑子里是锦觅的告白，挥之不去。

“大长侍，火神殿下想让您在栖梧宫，过了端午再走。”

长琪实在是不想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节，最主要的是，她实在是不想跟锦觅一起待在栖梧宫里，太可怕了。

“琪琪，你就过了端午再走吧！”锦觅也从屋里出来了，拉着长琪想让她留下。

长琪现在实在是没办法坦然面对锦觅，也实在是不想过乱七八糟的端午节。

“我不过了行不行？殿下留我过节哪里是过节？分明就是抓壮丁！我刚办完了征兵，觉都没睡够，就得给他办端午？”，长琪又开始抓狂，跟了听吐槽旭凤，“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了听：……

锦觅：……

了听拱手拜道：“大长侍误会了，并非如此。是因为此次征兵，火神殿下想趁此机会和麾下的新将士同乐，自然也是要邀请大长侍的。”

就这样，长琪还是被留在了栖梧宫过节。

锦觅正和长琪围坐一桌包粽子，长琪也比被锦觅“告白”的时候平复了不少，但仍是要暗示锦觅一些什么的。

“锦觅，你知道吗？这端午节，本不是个多么愉快的节日。古时候，人间的楚国有个人叫屈原……”

“我知道，屈原投江死了，大家在河里扔粽子，才有了端午节！”锦觅抢答。

长琪以为锦觅懂得了她的暗示，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他为何投江而死？”

锦觅摇头。

长琪：“屈原与楚怀王乃是同氏宗亲，又是君臣，两人感情非同一般，绝非世俗之人可以轻易理解。可后来，他们因为政见不同，便渐行渐远，两人都有各自的无奈，也都有不得不坚守的立场。”

“后来，屈原被流放，被亲者疏远，绝望投江而死。他死后，楚国也亡了。”

“屈原是士……士，有死节一说。他亦是怀王的臣子，为人臣者，亦有死谏一说。屈原被流放，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侍奉的君主，没有了亲人。入目所及，不是陌路人，便是恨他的人，亦或者是他不愿意伤害、却不得不伤害的人。”

“没人知道怀王把屈原放在心中什么位置，也没人知道，屈原将怀王放在心中什么位置。”

“不被世人所容的感情，一旦说出口，总是艰难。若是凡人还好，几十年也就过去了，乐得一生轰轰烈烈。可是我们是神仙，又如何能千年、万年地挨过世人的冷眼讥讽呢？”

锦觅看着长琪眼中的哀伤，对这个故事似懂非懂。长琪与她对视一眼，继续讲着屈原。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八个字，全都都集于他一身了。哀，莫大于心死。最痛苦的，不是苦而不自知，亦不是有苦说不出；而是你看似有选择，可是，当你选择其中任何一个，都会伤害另外一个，然后只能把自己一步步逼上绝路。‘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清醒着选择痛苦，才最痛苦。夹在朋友、君主、亲人、朝政和他自己的心中间，他最先放弃的，竟然只能是自己的生命，也许死了，对他才是解脱。”

……

时间好似凝固了一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锦觅眨着一双黑葡萄一样透亮的眼睛看着长琪，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了屈原，长琪总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长琪只包了两个蜜枣粽子，连灵力都懒得往里注，便直接倒头睡下了。睡之前，她还不忘吩咐栖梧宫的仙侍给新晋的天兵发粽子，还特意嘱咐给他们每人一本《30天开口说官话》，给破军的那一本，正是中原文字。就这样，几个粽子，再加上一本书，便足以让破军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