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必委芳尘

回到天界之后，花界的萝卜精老胡依旧住在姻缘府，等着把锦觅带回花界。锦觅自然不愿意回，便跟着润玉打好招呼，悄摸摸藏进了璇玑宫。

一行人便只剩下润玉、旭凤、长琪和鎏英，四人正在九霄云殿的偏殿待着，便见到穗禾和丹朱先后也到了九霄云殿。润玉本就话少，长琪因为和鎏英不太熟，也懒得讲什么话，只给个耳朵听着这几个人寒暄，顺带听了听丹朱调侃鎏英的爹娘，毕竟是魔界卞城王和卞城王妃的花边新闻，听听也无伤大雅。

穗禾在人前也素来是事不关己少开口，只是那一双眼睛，虽然看过所有人，唯独不看旭凤，可余光却恨不能粘在旭凤身上。

几人聊了没一会儿，便见到天后出来，召了润玉、旭凤和鎏英三人进殿面圣。天后为何亲自出来，长琪了解，自然是为了早一刻见到旭凤，和他说几句体己话，长琪疑惑的是，鸣岐不在天后身边。

丹朱不喜穗禾，又见两个侄子也进殿面圣，便离去了。

如此，九霄云殿的偏殿只剩下长琪和穗禾两人。

“琪琪，大表哥说你这次在魔界凶险得很，我看着，他很是自责。你可是受了伤？”穗禾关切地问道，她想跟长琪说的事情太多了，一开口却还是先问了长琪的身体。

“我没受伤啊……”长琪安抚穗禾，看着穗禾面色似是放下心，继续问，“对了，大长侍呢？”

“你说鸣岐？”穗禾提起鸣岐，顿了半晌，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这些话，她不好意思开口。

“陛下一直有意，要纳鸣岐为妃，鸣岐不愿意，姨母就想把她嫁给旭凤做侧妃，可没想到她还是不愿意。姨母气急，对她用了滚油之火，如今，还在养伤呢……”穗禾说着，小心观察四周，还特意坐得离长琪近了几分，不但如此，她还要特意传音入密。

长琪一脸的震惊，那可是滚油之火！

穗禾看她面露惊色，继续传音入密：“还有一件好事。待天后寿宴，姨母便会跟陛下提，给你和大表哥定亲……如此，你心中可舒坦些？”

只一样，代价便是让润玉上折子请立旭凤为储，再自请封地，辞去上神之位，彻底远离九重天。穗禾没有把这个告诉长琪，既是为了自己的谋算，也是为了周全旭凤和荼姚。

穗禾没想到的是，长琪知道这件事。润玉只说天后寿宴会退亲，却没说会给他们定亲，估计是荼姚想做个顺水人情。比起自己的亲事，长琪更在意鸣岐的滚油之火，未等跟穗禾聊完，便急着回了紫方云宫。

紫方云宫，鸣岐房间外，长琪正和沅灏打了个照面。

沅灏真身是一只水系的仙鹤，人身还是个半大孩子，是鸣岐在百年前，鸟族被花界断粮时候救下的一个孤儿。刚捡回沅灏的时候，她还没有名字，瘦瘦小小的一只，可鸣岐就是觉得这孩子好，从《九章》中引了“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一句，给她取名沅灏。当时穗禾还调侃，这名字像个男孩名字。

鸣岐当时只道：鹤乃雅禽，但可搏鹰。她认定沅灏能担得起这名字。

“长琪姐姐，你可回来了……”沅灏抓着长琪的衣袖，“月下仙人送了鸣岐姐姐一扇屏风，鸣岐姐姐生了好大的气！”

“沅儿不怕，姐姐去看看。”说着，长琪快走几步。

“鸣岐，我回来了，你可还好？”长琪焦急地进了鸣岐的屋子，连她们之间一直不曾逾越的规矩都忘了。鸣岐却不提点她，只是呆呆地立在一扇屏风前。

那面屏风是上好的芙蓉玉做骨，骨架上点缀着珐琅彩，上面绷着缂丝绸缎制成的屏风面，那屏风的缎面上是一只凤凰和一只凤尾绿咬鹃，可不就是旭凤和鸣岐？

这样的礼物，一看便知是丹朱的手笔。

长琪虽然舍不得穗禾心里煎熬，可眼下鸣岐一副行销立骨的样子，她真的怕这样下去，鸣岐会熬不住，开口劝道：“长侍大人，其实你也不必自苦如此，若是给火神做侧妃，火神殿下应该也是愿意待你好的，穗禾公主那边也不一定不愿意……”

鸣岐摇摇头，转过身子。她虽虚弱，说话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可我不愿意，火神侧妃也好，天妃也好，我什么都不愿意。我不要做一个男人后院的女人，不管他是殿下还是陛下，有着多么尊贵的身份。我也不要做谁的奴才，哪怕他是这九重天之主。”

鸣岐越说越激动，胸口也微微颤着，她这些话憋了近万年，如今面对着长琪，可算是能说出来了。

“这些日子，月下仙人不知找过我多少回，你这些话，我早听倦了！我恨透这六界的人！他们都如丹朱一样轻慢，提起一个女子，就一定是哪个男子风月场上的附庸！好像身为女子，便只能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我偏不！”鸣岐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她心中真正想要的，说出来实在是大逆不道。

她要以她心智，做一番事业，克复六界！

她要立她自己的功业！

她要万万年之后，先贤殿里刻着她的名字！

她要入主上清天，要鸣岐二字……流芳百世！

是了，她有她自己的志气和骄傲。她从不为难润玉，是因为没有必要。她不愿意入九霄云殿为臣，是不想做奴才。她留在紫方云宫，不止因为荼姚救过她的命，更是因为荼姚给了她莫大的尊重。

她想要的，决不是做一个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女人，更不是做一个只能在闲暇时被赏玩的女人！

若她选择顺从，那么做火神侧妃和做天妃也没有两样。她的才华、她的傲气，她这些年的苦心和奋斗，都只能属于和她成婚的那个男子！她决不允许她坚守了千万年的志向付诸东流水，却只为了换一个男人身边的位置！

可是鸣岐此刻只觉得悲愤，原来不嫁给一个男人的代价，竟然是嫁给另一个男人？

真是可笑。

“长侍大人，他们不懂你，我懂你。大人是英雄豪杰，与男女无关。可月下仙人也并没什么恶意……”长琪为丹朱解释道，却不想，只听见鸣岐一声冷笑。

“恶意？有也好，没有也好。我还懒得与他说短论长。不论与我为敌还是为友，他都不配。”鸣岐对于丹朱，是不屑的，对于天后那些用在花神梓芬身上的手段，也是不屑的。可相比于先花神梓芬，和那又当又立的天帝太微，鸣岐还是更愿意效忠天后和火神，至少荼姚和旭凤都是值得效忠的人，又于她有恩，她亦知晓，天后荼姚是为她好，才有此计策，她不怨天后。

鸣岐心中悲怒，对着那扇屏风施了个法，金系的灵力化作利刃，将那屏风上的绸缎绞得粉碎。看着那些碎绸缎如雪花般飘飘落地，鸣岐的心仿佛也缓缓放下了，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可说出的话却依旧刚烈。

“你不必为了安抚我，背后臧否月下仙人。我有我自己的路走，不会管他人如何看我，更不会理会他人互相如何看待。”

长琪敛了敛神色，却听外面守着的沅灏悄悄出声：“长琪姐姐，天后召你。”

长琪心中一震，天后也许再也不会信任鸣岐了。她看了一眼鸣岐，只见鸣岐目光一沉，那双眼睛又如古井一样深邃，叫人看不出情绪。

“你去吧。”鸣岐如是说道，话中无悲也无喜。

仿佛刚刚情绪几近崩溃的人不是她。而她，还是往日事事周全的大长侍。

天后召见长琪，不为其他，只是交代给长琪一些紫方云宫的简单事情。荼姚提拔了长琪做紫方云宫的长侍，又为她备下了一份嫁妆，预备趁着寿宴，向天帝提议，给润玉和长琪定亲，届时，长琪便以紫方云宫长侍的身份嫁出去。

紫方云宫的长侍，不仅有官位品阶，还有上仙的仙阶。长琪的修为是够上仙的，即便半点灵力也没有，她运作阵法也足够打败九重天半数上仙。

然而，鸣岐的修为，可封上神，只是她自己不在意罢了。

要是论天后对待长琪，单是这桩婚事，对于她便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可是此时，这长侍当得让她实在是坐立不安，就好像是她偷了鸣岐本该有的东西一样。

“娘娘，大长侍那边……？”

荼姚一听便知，这是跟穗禾一样，来找她求情的。荼姚叹了口气，凤眼一挑，面露无奈之色：“怎么？你也跟她一样痴顽？不想嫁人不成？如今，紫方云宫的长侍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长琪听此，忙先跪下谢恩道：“谢娘娘。”

她知道，荼姚向来对润玉不好。她也知道，即使她成了紫方云宫的长侍，荼姚最信任的还是鸣岐。可是这三百多年在紫方云宫，荼姚对她的恩情也不是虚的。现在得知自己要从紫方云宫出嫁，反而对这里真的有些不舍。

长琪心中常常感激润玉和荼姚，他们俩虽然不和，却都一直没有逼迫她与另一个人对立。

荼姚见长琪神情复杂，还以为是她心疼鸣岐，拍了拍她手，微笑着道：“你也要嫁出去了，可本座还有最后两件大事交给你。一个是旭儿征兵的事，你还得多帮着燎原君；另一件，便是这寿诞，要劳你操办了。你没办过这等大礼，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去问穗禾便好。鸣岐那边，你不用操心，你也知晓她的品性，不会因为这等小事记恨你的。”

长琪却仍旧跪地不起，向荼姚磕了个头：“娘娘，小仙并非是怕鸣岐仙子记恨小仙。而是知道，鸣岐仙子不单是娘娘的仙侍，更是娘娘的股肱之臣。”

“够了……”荼姚闭上眼倚在贵妃榻上，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很是疲惫。

“她只愿给娘娘做一辈子的臣子，效忠娘娘。小仙请娘娘，成全她一片忠心，收回成命。”

说罢，长琪又朝着荼姚磕了个头。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退下吧。”荼姚不愿意和长琪多说，她此刻突然有些后悔，提拔长琪做长侍了。

“娘娘……”

“本座让你退下！”

鸣岐一事，长琪实在想不出法子，便去了璇玑宫，想着问问润玉。

“此事是因为陛下想要纳长侍大人为妃，她不愿意，天后娘娘才帮她出此下策。因为这个，既关系着陛下和娘娘，还关系着火神殿下，整个九重天也没几个人敢管，我这不才来问你嘛！”

长琪坐在璇玑宫的桌子上，在璇玑宫，她向来不守什么规矩。

“琪儿也说了，整个九重天也没几个人敢管，琪儿又为何要趟这趟浑水？”这话问的是出于润玉的私心，他不想长琪因为管了别人的事情，耽误了他们的婚事。却也不舍得直接拒绝，故而想听听长琪的理由再决断。

“因为鸣岐是我的朋友呀，还是我半个老师。我刚进了紫方云宫，怎么说话、怎么做事，都是她教的。小时候我不懂事，跟穗禾公主没个尊卑，也都是她跟天后娘娘说好话。火神殿下涅槃出事，娘娘怀疑你……”长琪说到这里，小心观察着润玉的表情，生怕自己揭了他的伤疤，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

“也都是她帮你私底下跟娘娘解释。”

润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这个原因确实足以叫他帮鸣岐一把了，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他的身份也尴尬，需要时间去筹谋。

长琪见润玉不说话光喝水，以为他不想帮鸣岐，而且，他也确实不好掺和这件事。

思及此，长琪只觉得自己过分，垂下头去：“哥哥，我也知道你为难，更不好插手紫方云宫跟栖梧宫的事……”

“琪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润玉见长琪颓唐，开口道。

反正他也要离开九重天了，总不好欠着谁的人情，如果鸣岐愿意，他倒也真想交这个朋友。

鸣岐大长侍两次拒婚的事情早已经在天界传得沸沸扬扬，九重天的人都说鸣岐不仅是个傻的，还是个傲的，天帝看不上，火神也看不上。

毕竟鸣岐是旭凤的伴读仙女，跟旭凤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和润玉认识的时间也长，润玉对她也有些了解。鸣岐和旭凤的关系不能不称之为亲密，几千年来也没听说过鸣岐心有所属，火神侧妃的位置，多少仙女求之不得，可鸣岐却弃如敝履。

想到这里，润玉笑着摇摇头：“旭凤就这么让她看不上眼吗？”

“和火神好不好的没关系。但凡女子嫁人，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本就应该慎重。她的志向，可是比栖梧宫侧妃高远得多……再说了，也不是每个仙女都像我这么庸俗，巴巴地上赶着，非要嫁个当殿下的。”

他的琪儿才不是庸俗的人，不过这话……

润玉站起身，和长琪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情愁。沾了长琪的事，他总也没什么安全感。孤寂太久的人，突然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总是不敢信的。

“琪儿是悔了？”润玉发问，却不敢等着长琪回答，便自顾自继续道，“琪儿，润玉从此刻直至身死道消，决不会做半点有负于你的事，若有渝此誓，天必殛之。”

语罢，只见润玉眉间闪过一道隐隐的白光，把长琪吓得不轻。

“这是什么？！”

“上神之誓。如此，琪儿可不可以相信我？”

“你这呆龙！”长琪伸出一个指头戳着润玉胸口，柳眉倒竖，“没事发这种誓做什么？我又不会不信你……你以后不许再发这样的誓了！”

润玉听了这话，终于笑了，握着长琪的手，就着她的动作，就这么放在自己的胸口。

“好。”

“不能随便把生啊死啊的挂在嘴边！”

“好。”

“也不能让自己受伤！”

“好。”

“不能让我担心！”

“好。”

到此，长琪才算是基本满意。

“哥哥。”

“嗯？”

“等娘娘过了寿辰，我师尊也就差不多出关了，我带你去见他可好？”

“好。”

长琪每一句话都不见半点情爱缠绵，可就偏偏撩动得他的心都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她是在问润玉，要见她师尊了，紧不紧张。

润玉长舒一口气，诚实答道：“一点点。”

“不重视我……”长琪犯了矫情，又见润玉还是噙着宠溺的笑，她自己也不由得跟着笑。

“行了，我……我跟燎原君约好了，置办征兵的事。”长琪反应过来之后，有些害羞，却仍是探了探身子，在润玉侧脸迅速亲了下。

“走了。”说罢，长琪跳下桌子，往璇玑宫大门走去。

润玉跟上来：“我送你。”

“栖梧宫我都去过多少次了，又不会丢……”长琪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悄悄挽住润玉的胳膊。

“那便当我是去看看旭凤和穗禾。”润玉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挽在自己臂上的手离开了。

他……似乎说错了什么话？

不过，马上就是天后寿诞，尔后就是紫薇帝君出关的日子。紫薇帝君虽说是人间主神，可是曾经也是驻守上清天的大罗金仙，什么好东西都是见过。

去见紫薇帝君，该带些什么，可是愁煞了润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