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相逢好

荼姚只召长琪入过一次内殿，便是上次说立储之事的那天。然而，从那开始，长琪便成了天后近臣，虽然还只是个无阶无品的仙侍，可已经入内殿侍奉，紫方云宫最受宠的，除了鸣岐，便是她了。所幸，鸣岐不是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量之人，长琪也不是轻易就翘了尾巴的人。

长琪如今算是明白，为什么干娘和彦佑叫她瞒着润玉。

嫡母忌惮润玉，有了后妈就有后爹，天帝太微也忽略润玉，九重天上的诸多人也因着天帝天后的态度疏远他，甚至还会因为跟润玉走得近而受责罚，久而久之，润玉便被诸仙边缘化了。

长琪以前住在璇玑宫，润玉也从不在背后臧否他人，长琪自然感受不到这份冷待，可如今住到了紫方云宫，各个宫里都有了主动恭贺结交她的仙子、仙侍，长琪这才有了些感触。

这份冷落，润玉忍受了几千年……

簌离和彦佑不想让长琪告诉他小时候的那些痛苦的事，说穿了，也是为了保护他，让他在九重天的日子不至于雪上加霜……长琪这样想着，有点同情润玉，比同情更深刻的情感，却是敬佩。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天后看起来并不喜欢润玉，甚至还非常忌惮他，既然如此，天后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和润玉的关系，还要这么宠信她呢？是她的错觉，还是天后真的只是单纯喜欢她，亦或是……想培养一个双面间谍？

想不明白的事，长琪果断选择了不想，只要踏踏实实，两边都装聋作哑，就算本分稳妥了。

这天正是长琪轮岗休沐，天后去了别家星君府上应酬，鸣岐和燎原君在栖梧宫为旭凤涅槃护法。长琪正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看书，天后紫方云宫的书房藏书多以讲女德为主，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车轱辘话，看得长琪更无聊，便想着打扮打扮去璇玑宫找润玉。

长琪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翻出来，最终挑了一套茶白的长裙，外面罩着一件蟹壳青色的大衫，又着了点淡淡的水粉口脂，准备去璇玑宫。刚出了自己房门，就看见门外一人一兽。

“你特意来找我？”长琪一看见润玉，眼睛立马放了光，紧走几步到他身边，“我正想去找你呢！”

“正是。怀哉怀哉，琪儿这样思念我，润玉怎能不来？”润玉眼睛像是一方湖水，浅笑时，眼尾轻轻一挑，一泓秋波便缓缓荡漾开来。

“谁想你了？”长琪嘴硬，似是忘了自己白纸黑字借诗抒情了。

润玉却也不逗她，亦不恼：“那便是润玉想了，趁着今日休沐，来邀请琪儿往人间同游。”

凡界的青山绿水间，正是润玉新置的一处宅子，长琪一进了屋，满屋子的肖像画，无一不是她，或站或坐或卧，或是在布星台、璇玑宫、落星潭，都是他们在璇玑宫的点点滴滴，而那些画上面的落款和印章都是润玉，是他亲手画的。

润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长琪的反应，他是想提前把画收起来的，如今却被当事人撞个正着，看穿了心思，好不窘迫。可眼前人是他的心上人，他心中又有一丝自己都不敢有所期待的期待。

眼见着长琪摘下了一幅画，上面正是她穿着道袍在北天门，身边是一只九尾白狐，说起来，那是润玉记忆中和她的初见。

“我说笑的，你还真挂了这么多画，快收了吧……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长琪说着，把手中的画卷了起来。嘴上嗔怪着，可是心里却欢喜。

润玉听她这样说，心中满是被看透心思的尴尬，就像是暗恋着的女孩质问着他似的，全身都好似失了力，满脑子都是礼义廉耻、君子风度，自己这样做，怎么看怎么不是君子所为。一时舌头也打了结，不知该作何解释了。

然而，下一刻，长琪便扑到他怀里，胳膊勾在他的颈子上。

那一刻，润玉算是懂得了自家叔父所谓的“软玉温香在怀”是什么意思，长琪身上有一股甜腻妩媚的香气，是在紫方云宫里日久沾染的，可凑近了却是明德馨的香味，应该是涂在了脖颈处，和润玉平时熏的香一样。

女为悦己者容，她是特意为了见他，涂的这种香膏。

“琪儿，不可以这样，等我们定亲以后。”润玉软声哄着，却不忍推开，而是抚了抚她的后脑。

“哥哥，我想你。”长琪声音是女儿家软软的委屈，头在他肩头磨蹭几下，朝润玉撒着娇，“要是凡人，咱们都半辈子没见了。”

润玉拗不过她，也拗不过自己的心，轻轻回抱着她。

这个地方不可不谓山清水秀，早晨听鸟鸣，午间闻蝉声，南向不远处一道溪流，北边靠着青山，院子周围不是野树野草，而是花木果树。人间时节正值春夏之交，阳光正好，又有微微晨风好不惬意，可不就是“阡陌晨昏，漱石枕流”吗？

院中，二人正在下棋，土地仙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此地归我管，此人……报上名来！”

那土地仙端的是一副土匪样，抬头一看是九重天夜神殿下，颤颤巍巍地向润玉行了礼，看向长琪，只见长琪对着他挤眉弄眼，一根手指头抵在嘴唇上示意土地仙噤声。

紫薇帝君伯邑考是人界主神，他的徒弟们出师之后便是少神，长琪已经有了道号出师了，土地仙自然是认识她的。

那土地仙紧张极了，来者一个是天界上神，另一个是凡界少神，他只觉得这次算是栽了。又见长琪对着他挤眉弄眼，似乎是要吩咐什么。

“玄机少神有何吩咐？”那土地仙自作聪明，狗腿子一样地朝着长琪作揖。

长琪气闷，甚至想把手里的棋子往那土地仙脸上扔，终是皱着眉头挥了挥手：“没什么吩咐，你走吧！”

润玉看着土地仙离去的背影，隐隐猜到了长琪瞒着他的事，但如果长琪不想说，他便不会问，也不会去查。即使这对于他再困难，润玉也想给她自己一生中少少的几次推心置腹的信任。

润玉无言，继续下棋，长琪却不时地瞄着他，她心里清楚，以他的聪慧，猜都能猜个六七成。长琪也在天后紫方云宫侍奉了些日子，站在高处总能把九重天看得更清楚，她的心中，隐隐生出了和在璇玑宫时不同的志向，一个她自己此刻都察觉不出的志向。

救一二无辜、报一姓之仇，终究是鼠目寸光。

“琪儿心不在焉，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长琪连着落了几个没脑子的棋子，润玉看破了她心思，开口道。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长琪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里，坐直了身子。

“琪儿是想告诉我，刚刚土地仙为何叫你少神？”

“我师尊是凡界主神，紫薇帝君伯邑考，他叫我少神，合情合理。”

润玉点了点头，长琪的卜算之术师从何派、如何能失真身而不死、土地仙又为何叫她少神，一切都说通了。

“紫薇帝君十几万年不曾与其余五界有往来，琪儿为何要到天界？”

“你居然问我为何来天界？”长琪听润玉这样问，反倒使起小性子来，“别人不知道，哥哥你也不知道吗？”

润玉是知道的，只是不敢信。会有一个人找他找了几千年。

“是哥哥错了，琪儿妹妹原谅我这一回吧！”润玉边说边沏茶，动作行云流水，自有一番贵气风雅。那动作有些微微滞涩，可见润玉内心并非全然波澜不惊。

这天界在润玉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好地方，顶多是不讨厌而已。可是对于长琪，这便是异国他乡。原来，真的有人会为了他离家去国，为他舍弃自由。

烫壶、置茶、高冲、低泡，醒了茶以后，润玉又放了些许蜂蜜，倒在杯里递给长琪，入口的茶已被灵力镇得刚刚好能入口。

长琪以往在璇玑宫总嫌弃茶又苦又涩，没什么好喝的，往往会兑一点蜂蜜，时间久了，润玉居然也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或许，是因为长琪去了紫方云宫，润玉饮茶思人吧。

“我在九重天可以只做个看客，想走便可以走。可你是殿下，在九重天待不下去，却又逃脱不了，要煎熬到何时呢？”长琪看着润玉沏茶的动作，不由得在心底感慨，出口却是一如往常。

“你真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了。”长琪看着手里的茶，眼皮一撩，直直地望着润玉，“不过我还是喜欢你！”

润玉被说得脸一红：“不论润玉与幼时有何不同，亦是一样喜欢你。”

“你小时候嘴皮子可厉害了，得理不饶人，哪里会有你又认错又沏茶这种好事？”长琪现下也清楚润玉处境，不再嘴上刁难他，只说些风花雪月的事。

人间短短几天，两人已把大雅大俗之事做了个遍，才回了九重天。

回到紫方云宫，长琪就和穗禾碰上了，意料之中地，穗禾拿着扇子拍了一下长琪的头。

“姨母还说来此找你，谁知道，你偷着和大表哥……”穗禾说着，又想起上次旭凤因为润玉斥责于她，赶紧对着润玉行了个礼，“大殿下好。”

“穗禾公主安好。”润玉亦是还了个礼。

长琪对着穗禾却一点不知生，直接挽上穗禾胳膊：“好公主，就原谅则个这一遭，别告诉娘娘了吧。”

“勉为其难。”穗禾眼光一甩，颇有些骄矜，拉着长琪便进了屋。

长琪回过头，和润玉相视一笑。

这便是长琪在天界最重要的两个人了，一个像春日和风，一个是盛夏骄阳。

进了屋子，穗禾直接往长琪的贵妃榻上一倚，随意拿起了桌上放着的书，是一本图文版的《洗冤集录》，还未翻看，便吩咐长琪给她斟一杯茶。

奈何长琪有把柄在她手中，只好乖乖去斟茶：“我的公主殿下啊，你在外人面前那么端庄温婉，我有时候还真是恨不得你跟我也见外些才好。”

穗禾接过茶杯，放在嘴边，正想喝了茶再说话，眼睛一瞥却看到那书中话语，没有一句不血腥，再翻一页，赫然是一死相惨烈的尸体配图。

“你怎么还看这种书？”穗禾只觉胃里一阵翻涌，皱着眉头放下了书，连同茶杯也放下了。

看了这种东西，谁还喝得下茶水？

“我怎么不能看这种书？”

穗禾这种表情倒是逗得长琪哈哈大笑，穗禾气闷，抄起贵妃榻上的软枕就朝着她招呼过去。明明是两个神仙，却还如凡人孩童一般大闹，笑声传出房间，惹得屋外润玉也回头看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