曷月予还归哉

紫方云宫，富丽堂皇。正殿中坐着的，正是高高在上的天后，背后的墙上是玛瑙雕刻成的一只火凤，周围镶嵌着点点金银丝，天成一副百鸟朝凤图。主座的那把椅子也不是普通的金玉制成，而是灵力充沛的养人法器。

院中的风格则跟殿里完全不同，地面是用细密的白石英砂铺就而成，桌椅板凳也是白玉和汉白玉居多，还有彩云幻化的茂林修竹，缀以鲜花，陈设颇有些园林小情致的意味。长琪不禁慨叹璇玑宫和紫方云宫比起来，简直是极简风。

紫方云宫的院中有一处水池，名叫丹池，是天界天河最上游的一处水池，紫方云宫也因着丹池的缘故占据了天界的“上风上水”，而璇玑宫附近的落星潭，则是最下游最偏僻的所在。

长琪落后荼姚半步，与鸣岐分别行在她左右两边。不同于在璇玑宫的放肆，长琪现在在紫方云宫可是收敛守礼得很。只是夜晚总是时时想起，在有莘和在璇玑宫的自由日子。

“长侍大人。”长琪微微俯身，对着刚刚进到她屋子里的鸣岐行礼道。

“这是天后命人给你裁的几套衣服首饰，今日已经晚了，明日你再去谢恩吧。”

长琪大致看了看料子，不尽相同，但却无不名贵，比润玉生辰时赏的绸缎好上太多了。香云纱、妆花缎、缂丝、鲛绡、碧绉，花纹繁复精美，即使是素缎，亦是上缀暗纹，和紫方云宫的其他仙侍一样的用度。

至于首饰，长琪依稀可以看出材质，无一是凡品，更遑论那些珠玉和雕饰的精美了。

“鸣岐仙子，我用这些东西，可会不合形制？”

“哪里会不合形制呢？咱们做神仙的，只有大宴和朝会时候才要依照形制做事，平素的吃穿用度没什么特别的形制，只要别犯了忌讳就成。”鸣岐淡笑着，却透着疏离，不像个仙侍，反而有将相风范，“我们做神仙的，虽说没有那么多规矩，可是你现在毕竟在紫方云宫侍奉，出门在外，也别丢了娘娘的脸才好。就比如，这笑不能露齿；再比如，回陛下、天后和这天家其他贵人的时候，要说‘禀陛下’、‘禀娘娘’。娘娘不亲自提点你，不代表就是对的，懂吗？”

“小仙懂了，多谢。”长琪并没有不忿，反而是虚心接受。因为鸣岐对长琪说的那些，她自己也做得到，且让人挑不出错。

就这样，长琪开始了和鸣岐换班轮岗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鸣岐是紫方云宫长侍，也是掌管整个天界仙侍仙籍的大长侍。仙侍仙娥之于鸣岐，便如天兵天将之于御殿将军；至于长琪……只是一个仙侍。

旭凤涅槃需七七四十九天，长琪在紫方云宫有差事做，穗禾也正跟鸟族一帮长老斗智斗勇，润玉反倒是成了唯一的闲人。

这日润玉从省经阁中借了几本书，正在落星潭旁就着琪树的光读书。有一本《金石录》，讲的乃是人间的各种金玉美器，璇玑宫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书，正看到新奇之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想要讲给长琪。

“琪儿……”润玉一抬头，却只有一只魇兽向他跑过来，头在他掌中蹭了蹭，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憨态可掬。

“你也想她了吗？这才几天啊？”润玉脸上又挂上温柔的笑，那魇兽跳了两下，将头晃了晃，好像在显摆它的新发型——长琪临走给它编的新发型。

“顽皮。”润玉状似嗔骂，语气却轻，“好啦，自己去玩吧！”

跟昴日星官交了班回璇玑宫后，饭食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尚有余温。

润玉下意识地换了换其中两个菜，将长琪喜欢的放在了对面，抬起头，却又笑着摇了摇头。

饭毕，又独自弈了一盘棋，想着新的路数，预备给长琪的棋谱添砖加瓦，半天过去，竟也没落几个子，也便回屋就寝了。

上值时辰的路上，润玉下意识将头一偏，没见到人，又有些焦急地转过身，只看到魇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蹄子“哒哒哒”响着，才想起来长琪已经到紫方云宫去了。

润玉嘴角上扬，可眼中却染上几分落寞的思念，抚上魇兽后脑：“能讨母神欢心，是好事，走吧。”

魇兽蹄子又“哒哒哒”响起来，跟着润玉前往布星台。

白日既匿，继以朗月。这便是润玉上值的时辰了。

他以前也觉得，没有热闹过的人，根本不会知道孤寂是什么滋味，可现在却有些体会到这孤寂的滋味了。

不，这算不得孤寂。润玉想着，他觉得这种滋味不是孤寂，只要心底有一个能让他思念的人，就算不得孤寂。

长琪眼下在紫方云宫当值，虽然平时是在天后近前侍奉，可她毕竟是生人也是外人，天后从未让长琪进过天后寝殿。

除此之外，长琪在紫方云宫便是做一些文墨职务，抄抄账本，记记礼单之类的。她本以为天界财大气粗，金银财宝要多少有多少，不会需要账本这种东西，原来是她想岔了。

即便是闲职，长琪的穿戴也算是融入了紫方云宫。一身藕荷色的长衫，外面是淡紫色的长褂，紫方云宫的仙侍甚少着纱衣，故而长琪最外层的大衫面料是白色的漳缎，上面是浮雕一样的绒花，缀以银丝金线，虽不惹眼，却也是华美非常。头上戴的是一串珍珠抹额，发间斜插着一柄碎珠步摇，珠花点翠不必说，耳朵上坠的是金刚锆石的耳环，项上环着一白金项圈。此时正是深夜，长琪这身打扮好似要照得四周都亮堂堂的，配上殿中的鹅梨帐中香，越发甜腻。不像仙女，倒是一派富贵人家的小姐模样。

魇兽有灵，当夜便跑到了紫方云宫，可进了紫方云宫便迷了路，碰巧长琪在外殿值，才免去了被追打出去的后果。

魇兽在长琪腿边蹭了蹭，长琪立马伏下身子，悄声道：“你主人叫你来的？”

魇兽摇摇头，又点点头。长琪疑惑，这是什么回答？不过，魇兽来都来了，自然是不能叫它白来的。

长琪想着，便取出怀中的一方素帕，写下“安好勿念”四个字，又觉只有短短四个字太过单薄，魇兽可是特意来找她的，又补上了一句“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长琪将几天前绣好的发带绕了个圈，挎在魇兽脖子上，底端是那写着字的素帕。

那根发带并非凡品，是紫薇帝令化成的拂尘中的两根麻线幻化而成，上面两头用银线绣着两根柳枝花样，正是琪树枝；另一面是个防身的法阵，是长琪在银线中注入一丝灵识，再亲手绣成的。

看着魇兽离去的身影，她又觉得不写字，只给润玉一方素帕也好。

请君仔细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算了算了，送个素帕，那条呆龙肯定是看不懂。”长琪喃喃道，摇摇头又继续抄账簿。

在紫方云宫的日子也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润玉也回到了长琪没来之前的孤寂，只是还没太适应而已。

这一日，长琪收到了穗禾的来信，是鸟族养的信鸽送来的，那信鸽的尾巴上是一根白孔雀翎，正是穗禾私下养的信鸽。信上说鸟族事务一切都好，雀灵被收服了，族中六位长老也安分了，鸟族休养生息，添了几万的新丁。

长琪回了一封信，告诉了穗禾她的近况，旭凤涅槃一切顺利之类的，顺便还调侃了一番“鸿雁传书”，叫穗禾下次派一只鸿雁送信。长琪看着自己的信，卷好放进了信鸽脖子上挎着的竹筒中。

天界的人只会说穗禾是靠着天后和火神的关系才做了鸟族的族长，却没人能想到，穗禾为了做好这个鸟族族长，背后要付出多少力气、花多少心思。

长琪在紫方云宫的日子也说不上不好，只是规矩多多。紫方云宫又着实是个惹人注目的地方，这里的仙侍，论才学、样貌、言行举止，在九重天都是出挑的。长琪入了紫方云宫，表面上看着得到天后宠爱，前途一片光明，许多仙子仙侍上赶着结交。她却与这九重天的浮躁相反，不似在璇玑宫的时候那样大胆了，反而礼数周全。

荼姚也渐渐接纳了长琪，或许是因为长琪实在聪慧，或许是因为长琪掌握着太多关于润玉的信息，亦或者只是因为长琪的眉眼像是……他，那个夺去了荼姚所有年少绮思的人。

旭凤涅槃的日子数着手指头便渐渐过去了。这日，天后荼姚在主位上看着六界递上去的折子，多是哪里的君王、大族的婚丧嫁娶，关系近、势力大的，荼姚便回一道折子，届时亲临；关系次些的，荼姚便吩咐鸣岐备上一份礼物送去，长琪再写上一份恭贺的文书；再次些的，便是长琪替荼姚拟一道祝福的旨意送去。至于那些最末的折子，便自然而然地扔给长琪批阅了。

天界的时辰此时也到了四鼓，紫方云宫书房内的香炉也燃烧殆尽，长琪起身添了些香。那香是六界少有的华帷凤翥，需要采魔界苏合香、曼陀罗，配上人间的万年沉香木根，再加上花界以香蜜浇灌长成的茱萸，待到打了籽磨成粉，才出这么一二两的华帷凤翥香。其香气柔暖妩媚，后调又香甜和谐，极尽奢侈。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此刻长琪是真的觉得，璇玑宫不仅很穷，还穷得叮当响。

荼姚批完了手头的折子，坐到珠帘后的摇椅上，那摇椅不是木质，而是玛瑙制成，上面铺着鸟族的鹤绒垫子。摇椅说是摇椅，却像个贵妃榻，荼姚斜躺在摇椅上，轻声唤了长琪坐到她身边，闭着眼说话，似是累极了。

“穗禾过几天就来了。”荼姚说着，睁开了眼，一双凤眸扫过长琪的脸，微微上挑，“长琪，本座以为，虽然本座与你相识时间不长，可你却知本座的心，你说，本座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紫方云宫内摆着满屋的夜明珠，即使是在晚上，光亮也和白日差不了多少，何况四周的雕栏玉砌，加上荼姚久居高位的气势，更是显得摇椅上的女子尊贵非常。

长琪未语，却被荼姚一眼看破了心思。

她清楚得很，现在召穗禾来天界，无非是看着穗禾族长的位子坐稳了，想给穗禾和旭凤定亲，至于定亲的原因，自然是想让旭凤做天界储君。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敢说，还是怕说错？”荼姚斜斜地睨了一眼长琪，又缓缓闭上了眼睛，“此处就咱们俩，你说说。”

“天后……心中想的是，立储？”长琪微微抬眼，观察着荼姚的表情。

“那你如何看天家立储一事？”荼姚说着，在殿内布了个隔音的结界。

长琪知道荼姚是个率直个性，况且结界都布上了，她也不敢用“不敢妄议”之类的话搪塞荼姚，或者岔开话题惹人生气。

“小仙以为，陛下正值盛年，若是娘娘此时提了立火神殿下为太子，恐怕陛下非但不答应，还会因此忌惮娘娘和火神殿下。”

“有道是，我有嘉宾，中心喜之。我召你入紫方云宫果真值得，长琪果然知我。”荼姚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虽说如此，你原先毕竟侍奉的是润玉，不会不服？”

长琪笑着摇摇头，润玉不想要的，她不会强迫他；更不会故意挑拨润玉和荼姚的关系。

荼姚微微坐起，一幅睡凤之态：“纵使如此，也免不了这四个字……你伸出手来。”

长琪伸出了手，荼姚在她掌心缓缓写下“夜长梦多”四个字。

“夜长梦多”不仅说的是夜长梦多，似乎也有……夜神为长的意思。可一个是嫡子，另一个是长子，说穿了，如果不是天帝太微冒天下之大不韪立润玉为储君，名正言顺的太子，怎么算都该是旭凤才是。况且润玉向来昼伏夜出，未立寸功，又少结交朝臣，哪里对旭凤有什么威胁呢？

然而，荼姚明显不是这样想的，哪怕润玉步步退让，荼姚也依旧将他视作一个天大的威胁。长琪自己心中也清楚，荼姚是因为什么才支持她和润玉的婚事。

不过是因为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仙娥，又可以利用她，退掉润玉和水神长女的婚约，趁此把润玉的夜神之职也夺去。

“你到外殿守着吧！”长琪明白，天后要休息了，应了声便离去了。

刚到了外殿，便看到自己桌子上停着一只鸿雁，果真是穗禾来信了，上面无非又调侃了几句，还说下回等不到长琪“鱼传尺素”，她便要来天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