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章 最长的一天(3)

晚六七点钟，要洗澡了，等二十多个囚徒都洗完了，海山才去洗。刚脱下衣服，接了半桶水，还没有开始洗，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回头一看，“卷毛”一脸奸笑地瞪着自己。他手里拿着那件安踏牌蓝色T恤，这是海山从外面世界带进的惟一物件了，内衣短裤早被黄毛找借口给扔掉了，这件T恤也是海山惟一可念想人世的物件。“卷毛”会这么好，帮自己拿衣服？当然不是，他是给自己主子晾衣服缺衣架子，就取下海山还没干的衣服。海山还没有答话，“卷毛”举起右手，做出要扇耳光的姿势:“屌毛，你的衣服不要了吗？”海山被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凌辱多次，一直在隐忍。而这次，不知为何，海山突然控制不住情绪了。他一把抢过衣服，冲“卷毛”喝道:“你一个小孩子，张口就骂人，我比你父亲都大！”这个天天“打飞机”的淫虫，见到海山居然敢“打反口”。这个一身秽臭的小蟑螂大感意外。回骂一句:“你妈逼的别给我讲道理！”又做了个扇耳光的动作，进卧房了。海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跟了进去质问“卷毛”:“你小小年纪，我又没犯错，你凭什么骂我？”“卷毛”一向以衙内自居，怎么肯丢这个面子，他回头来掐住海山的脖子，又是一巴掌打过来，海山脸上刚结痂的伤口又被打裂开，旁边的“黄毛”也不甘心旁观，一拳又砸在海山头上，海山似乎发了疯，也不躲避了，喊了起来:“你们这些狗东西打吧，有本事打死我！”这时监室对讲系统警报响了起来，“四哥”发话叫停了。估计他也怕事态扩大不好收场。海山继续在喊:“坐牢就可以不讲道理，随便欺负人吗？我明天就找干部，干部不管我就找驻所检察官！”

　　海山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落里，靠着墙坐下来，老汤趁人不注意丢给海山一句“骂就骂几句，别吃眼前亏，这是他们的天下。”海山想继续用“悔罪止痛法”来平复自己，但这一次效果不佳。心一直突突地跳，海山死盯着那亮得眩目的日光灯，咬着牙，皱起眉头发呆。

那边“四哥”，“黄毛”，“苦瓜脸”几个似乎也不平静，他们可能在担心明天海山告状，刘干部或检察官追究打人的事。“苦瓜脸”在四哥耳边献计，四哥面露喜色，带着“苦瓜脸”又“哗啦哗啦”走了过来。海山预感到大事不妙，果然，四哥发话:“屌毛，知道今天为什么打你吗？”海山勉强站立起来:“我话太多，以后注意。”四哥一个大嘴巴又抽过来，这次用了全力:“你个屌毛敢偷吃上铺的菜，不打你打谁？”海山刚想解释说自己只是捡了一片肉吃，那边又是一拳打过来，这一拳太重，而且没换地方。海山左半边脸肿了起来，他头脑轰鸣，想回话，已不能言语。口腔里全是东西，又甜又咸，海山张开口，口水伴着血水吐了一地，不对呀，怎么还有一块软绵绵的东西？用舌头探了一下口腔，上唇内侧竟然有个小坑，而刚才吐出来的那块软物，自然是一片人肉了。见到这种情形，四哥似乎“心软了”:“记住你为什么挨打，下次再偷吃，打不死你！”然后他们走开了。海山惊魂未定，坐在地铺上，铁链的“哗啦哗啦”声又响起，四哥又回过头来，海山弹簧似跳了起来，以为又要打。四哥只是指着海山又补了一句:“告诉谁也没用，我打你就像鬼打你一样，谁也管不了！”随即他又去打牌了。

　　海山此刻对这些人渣已没有恨，恨不起任何的作用。海山只恨自己懦弱，贪生怕死，被抓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为什么没有勇气选择跳楼？而今，这样的机会永远不会再有了。

　　突然间，海山脑子里闪现一句名言“猪狗不如的人间渣滓”，这是金正恩在处决他姑父张成泽时用过的话。此刻，海山由衷地感激并佩服三胖，这是多么出众的才情和卓越的语言表现力呵！才有了这守正创新，继往开来，气势如虹且酣畅淋漓的惊世一骂，可谓骂出了新境界，达到了新高度，三胖果真不是凡夫俗子。他没想到万里之外的一个文弱囚徒正在用他的杰作减压镇痛。

　　凌晨三点多了，海山仍在那里发呆，狱中的第一个中秋节，你竟一长若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吟诵起这些美好的诗句，海山似乎忘记了伤痛，脑海里居然浮现许多诗意的画面。此刻他对前辈先贤们充满了景仰与向往。先贤们的文化乳汁正穿越时空，给一个流浪无助的苦难囚徒疗伤，尽管此处不见星月，只有刺眼眩目的狱灯。

这一夜，海山又想起了父母妻女，这个本来圆满幸福的家，被海山的执迷和任性彻底摧毁了，自己如今在大狱里受难，也是咎由自取，可父母妻女们在外，既要面对生活的艰辛，又要承受外界的种种压力和偏见。怎一个“苦”字了得啊！自己苦，也就是几个无赖欺负一下，而亲人之苦，却是加倍了的。

　　海山向监室天花板和上层走廊的交汇处看去，他惊喜地发现，避开眩目的狱灯，那里居然露出了一角天空，蔚蓝色深邃的天空，呵！今晚原是好明月呀！海山在期待，期待那轮明月能出现在这个角落里。果然，海山等到了，四点钟左右，那皎洁的冰轮明月在这角天幕中停留了几分钟，月光的清辉洒满乾坤，也洒满海山期待的心灵。尽管在狱灯的辉映下，月光虽有些淡，也有些清冷，但沁入心脾，那难以言传的美好令海山百感交集，海山终于明白古代圣人先贤，为何对这轮明月情有独钟了。他们思亲怀远，柔肠百转，无可寄托，而这明月，它照彻寰宇，无处不达，足以慰藉所有的思念，传递所有的爱恋，抚平所有的伤痕。是最解人心，最可托付的信差了。

　　自己要撑下去，这里只欺人磨人，并不会要人命，亲人们，只愿你们安好！“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海山思绪如潮，想起了二十年前在山村支教，与妻子初识的那个小村庄，小学校，想起了二人十多年来出塞北，下江南。始终相濡以沫。而今天各一方，劳燕分飞，不禁情难自已。在纸上写了一首给前妻的小词:

江城子·秋夜无眠遥寄徽州

　　结发牵手二十年，日无思，梦仍见。青衫笑靥，荒村小校园。朝夕相对两心许，八里岔，明河边。

　　而今离散又何言，君地北，我天南。朔风渐起，寒气动无眠。遥托星月寄缱绻，合二女，保平安。(20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