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界故事之四（章3）

第三章 · 芜草韡韡三春晖

虽然对于兄嫂的爱情多少有些不解甚至隐隐的畏惧，但对唯一的侄子，蓝修邈还是非常疼爱的。

自出生，蓝涣便被抱至蓝修邈所居兰室的小院，蓝长风为他取字曦臣。

蓝修邈专为侄子腾出了主室的侧间，那里原是他改建的一所小书房，方便夜间读书时就近安寝。

直到蓝涣七岁，住到他自己的居室。

蓝涣第一次开口，便是唤的叔叔。

那是很平常的一日，蓝修邈一早来到侧间，在打理宗务、讲学授课之前来看看侄子，这也是每天早上的日常了。

蓝涣恰好醒来不久，正乖巧地在奶娘怀里向他看过来，见到来人，伸开双手，喊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字“叔”。

这个字并不如父母之名那般好开口，对于婴孩来说其实相对比较困难，可这个孩子偏偏学会了。

蓝修邈很是高兴，一整日，眉目间都蕴着显见的温情。亲近的堂兄弟和弟子看出来，便要带着几分自矜和骄傲地说出蓝涣已开口的事。

于是不出一日，少宗主已能开口便传遍了蓝氏。

就这样，在蓝修邈的悉心照料下，蓝涣一日日长大。

每晚蓝涣便是伴着叔叔的乐声入眠。稍大些，能通言语了，叔叔便为他讲些小故事哄他入睡。

蓝修邈实在并不清闲，但一定会每日抽出时间陪伴侄子。蓝涣三岁后，更是亲自为他启蒙。

正如蓝涣第一次讲话，是唤叔叔，这是他后来知道的。

自记事起，蓝涣的很多第一次，都和叔叔有关。

四岁，他写下第一个字，是叔叔五指修长的大手包着他的小手，慢慢引导他写下。

他启蒙时的一手端正楷书，全部临摹自叔叔备下的帖子，一笔一划都是叔叔亲自写下。

长大些，蓝涣也很自然地选择了叔叔爱用的行书。叔叔的帖，笔锋流畅，意气潇洒，又不失浩然正气。临摹多年，总还是蓝涣自己的味道。

当然，他也并不强求和叔叔字迹一致，而是多了自己更为温和端正的笔法。

自小叔叔便教导他，从没有人能活成另一个人，临帖并不是为了变成谁，只是培养书写的美感，形成自己的体悟与风格才是终途。

六岁，他射出第一支箭，是叔叔自身后握住他的手，带他射出。

九岁结丹，叔叔为他护法。他第一次、当然大概也是此生唯一一次得到自己的命剑。洞箫冽冰和配剑朔月俱是叔叔亲自所铸，所用材料无一不精，皆是叔叔于夜猎时四处搜寻得来。选择洞箫，也并没什么犹豫，也未曾多想什么缘由，很自然地，便那么选了。

蓝涣人生中无数的第一次，都由这个人悉心引导。

叔叔于他，是师父、是三叔、更是父亲。

所以后来，不知几岁开始，也许是六岁那年，他便改口唤叔父，只唤叔叔、他的三叔为叔父。

不似胞弟忘机，唤二叔父、三叔父是为表恭敬，他并不觉得叔父不如幼时唤的叔叔更亲近，毕竟这里面有他悄悄唤叔叔为父亲的小心思。

叔父将他一手带大，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并非不知，可只是带着笑意默许了。每次喊出这声叔父，便是只有二人知道的一番孺慕与爱惜情谊。每次唤着”叔父“二字，蓝涣总能咂摸出几分安心的味道。

蓝涣三岁时，他的弟弟蓝湛出生了。蓝长风为蓝湛取字忘机，交由蓝启仁代为抚养。

蓝涣蓝湛兄弟二人每年只有一次见父母的机会，他们在蓝长风和楚繁夕每年相见的日子来到母亲的居所龙胆小筑。

父母哪里会不牵挂疼爱自己的孩子，但二人却又隔着两位重要长辈的死仇。

他们夫妻已是忘又忘不掉，爱却不能爱，爱恨交缠，早已分说不清了。又如何能把爱子再掺和进来呢。

面对孩子，他们实在不想将祖辈的恩怨传递给他们。

既无法全然忘却曾经，一味享受夫妻情爱、亲子天伦，于是只能每年见一见，再各人回到各人处。

然后，互相思念、互不打扰。

蓝涣六岁那年，和蓝湛一起看完父母。

蓝修邈接蓝涣回兰室，见他似乎很是难过，可看到自己的瞬间却还是扯出了一个笑。

蓝修邈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牵着蓝涣的手，回到兰室。

蓝修邈取出在彩衣镇买的小点，摆在桌上，又倒出一杯果子汁放到蓝涣面前。自己另沏了一壶清茶浅浅啜饮。

见他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又拈起点心吃了些，漱过口又再净了手。

蓝修邈牵过蓝涣的手，将他引至自己身前，环住六岁的孩子，轻轻拍着安抚。

蓝修邈没有问蓝涣发生了什么，只是说了一句

“阿涣，不想笑的话就不要笑了。”

“叔叔。”蓝涣只叫了一声。

“嗯，我在。”

“叔叔。”又是一声。

“嗯，在呢。”

感受着胸前的濡湿，蓝修邈只觉无奈极了。他不需要再戳小侄子伤疤，大概也能猜出几分发生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让小侄子这般难过。无非又是兄嫂二人罢了。

然后是几不可闻的一声“阿爹”，声如蚊蚋，却满是依赖。蓝修邈身为修士，又离得这样近，听得一清二楚。

蓝修邈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眸中带着无尽的心疼和深深的无奈。

“嗯，在呢。涣儿，我…阿爹在。”

他也只能无力地这般安抚道。

良久，蓝修邈见蓝涣似是睡了，将他轻轻放在侧间的床上，为他轻轻掖了掖被角。

蓝修邈起身正欲离开，却发现宽宽的袖角还被一只小手抓着。纵容一笑，准备轻轻撤出来时，这小小的动作却让蓝涣“醒”了过来。

“叔叔，涣儿今日可以同你睡吗？”

被泪水洗过的双眼亮晶晶地，闪着期待、希冀与孺慕的眸光。

蓝修邈不禁又抚了抚蓝涣的发顶，这谁能顶得住，当然答应他。

干脆地道了一声“好”。

蓝涣便又笑了，可见是真的开心。

这天晚上，过了五岁生辰便再也没有和叔叔同榻睡一整夜的蓝涣，心满意足地在叔叔清朗温煦的声音中入睡了。

蓝修邈为蓝涣讲着游历所见的风俗趣事，从北海的大鲲讲到断桥的残雪，自大漠的黄沙说到蓬莱的仙岛。

翌日，蓝修邈将分管的宗务托付给二哥启仁，自己带着蓝涣下了山，去彩衣镇玩。

彩衣镇上，他们一路已经逛了不少地方。蓝修邈见蓝涣有些累了，但还坚持着自己走，并没有想着向自己开口的意思，又想到昨日小筑门前蓝涣扯出的那一抹笑，蓝修邈直接抱起蓝涣。

突然转变动作，蓝涣下意识环住了蓝修邈的脖子。

脸上后知后觉带了些薄粉。他自觉已经不小了，却还要被叔父抱着，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小雀跃。

蓝修邈抱着蓝涣，问道

“涣儿，累了怎么不同叔叔讲呢？”

蓝修邈看他耷下脑袋，语气更柔了柔

“涣儿，叔叔并没有在责备你做了错事。你心疼叔叔，这很好，叔叔很高兴。真的，叔叔很高兴。”蓝修邈连说了两遍，语气中也是真的欣慰。

蓝修邈抱着蓝涣，缓缓走在彩衣镇热闹的街市上。清缓的嗓音娓娓道来，如夏夜微风温热、又带了些舒爽的沁凉。蓝涣被叔父周身清冽的雪松香包裹，听着叔父谆谆的教导。

“只是涣儿，与人为善、替人着想，确是美德。但叔叔也会心疼你，你更要珍视自己。”

“涣儿记得了。”蓝涣大眼睛亮晶晶地回道，显然是认真极了。

蓝修邈却忍不住一笑，“记得了”可见还是不太明白。不过他想，也没关系，涣儿还小，他总归有时间让他以后慢慢明白的。

蓝修邈揉了揉蓝涣的脑袋

“好了，叔父知道了。”声音中浸润着道不完的纵容和温柔。

上午逛完街市，叔侄俩下午又去游了湖。

碧灵湖上，泛着小舟，蓝涣这才讲了昨日小筑门口他情绪低落的缘由。

“叔父，为什么涣儿和弟弟都在的时候，母亲总是更喜欢弟弟呢？父亲母亲是不喜欢涣儿吗？”

“叔父，为什么父亲母亲不像行之的父亲母亲一般生活在一起呢？”蓝行之是大长老的嫡孙，与蓝涣同年，是蓝涣比较亲近的族兄。

“叔父，二叔说你该娶妻了。”

蓝修邈听出了蓝涣的隐忧，也很明白，他其实最在意的还是最后那个问题。认真地想了想，蓝修邈方才回答

“父母会喜爱每一个孩子，兄长和长嫂一定是爱涣儿的，涣儿永远不需要怀疑这一点。唔……至于忘机，叔父想，你母亲或许只是因为忘机寡言，所以想多逗弄他说些话。”

“至于你父母之间，他们……兄长和长嫂，他们一定是相互深爱的，但他们曾经发生过一些忘不掉的事，那些事让他们没办法住在一起。大概他们既放不下彼此的情，又都放不下曾经吧。”

“叔父同你父亲不同，非是长子嫡孙，婚事无需承家族之重，也无需承传嗣之责……”说到这里，蓝修邈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是啊，宗主婚事要承家族之重。纵是蓝氏强调命定之人，却也没有娶杀师之人为妻的先例，长兄夫妇二人都是倔强性子，他也真的非常无奈。其实，蓝修邈是不赞同长兄的选择的。但他们虽是亲兄弟，却也无法横加置喙。

停顿了一瞬，蓝修邈才又继续道

“所以叔父不一定要娶妻，就像你二叔。而若是娶妻，叔父也会择个自己中意的姑娘，若未曾遇到，一生追求大道也无不可。”

“涣儿，你是叔父唯一的亲传，衣钵弟子，又是我嫡亲的侄儿，叔父自来视你为亲子。”

蓝修邈微微坐直了身子，双手抚在蓝涣双肩

“今日这话我大概不会常说，涣儿要记住。叔父的父母已逝，涣儿在我心中十分重要，甚至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重要。便是叔父今后有了妻子，他们也只会和你同等重要，不会有人超过你的分量，明白吗？不论叔父结亲与否，是否有了倾慕之人和亲生子嗣，你的地位在叔父这里永远不会改易。蓝涣，你记住了吗！”

蓝曦臣眼睛亮亮的，满目的高兴快要溢出来，直接扑进蓝修邈怀里，耳尖红红的，却是清脆地大声道

“记住了！”

直到晚间，蓝修邈才带着蓝涣回到蓝氏。

兰室侧间，蓝涣入睡前，蓝修邈认真道

“涣儿，你要记得，不要因为太过在意旁人的感受而委屈了自己。”

“叔父知晓，你未来作为一宗之主，应酬谈笑、八方权衡总少不了勉强，蓝氏地位再高，委屈想来也不会太少。”

“但那都是不能避免的，可你不必所有事都要自己委屈。涣儿，你很重要也很珍贵，切记珍重自身！”

“涣儿，今日叔父说的话，你要记住，记在心里，记一辈子，更要做到。哪怕现在你不太懂，也没关系，日后涣儿会懂的。”

蓝修邈也一直如那日船上承诺的那般，宠爱着蓝涣长大。任是另一个侄子蓝湛，也自有兄嫂和二哥操持。当然，关怀是少不了的，血脉亲情做不得假，但偏爱也是实打实的毫不作伪。

没有人能拒绝这般张扬细致、真诚炽热的偏爱，便是蓝曦臣这般的温煦公子也难以免俗。蓝修邈待人宽仁和善，但实则并不容易走进心中，世间也只有一个蓝曦臣能引起他满腔最真挚的爱惜。

蓝曦臣十分疼爱胞弟，并非未曾察觉胞弟忘机眼底偶尔划过的微不可察的淡淡羡慕。可是，他悄悄在心底道了歉：“忘机，兄长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叔父的偏爱，只能抱歉了。”他发誓，会更疼爱弟弟。

后来的金光瑶是多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一下就看出了，蓝曦臣但凡提及逸尘君，眸中的笑意总是最真诚、带着亲近放松和依赖的。

十多年后，新一任世家公子排行榜，姑苏蓝氏的两位公子高居前二，传出了姑苏双璧的美名。

世人都传蓝氏嫡系的二位公子是一段风姿两种颜色。蓝忘机气质冰冷如极地雪原、寒意彻骨。蓝曦臣则被人盛赞，颇有逸尘君蓝修邈之风，淡然清逸如九霄流云，又不失温雅和煦。

早年有幸得见逸尘君之人，才会真正发现蓝氏宗主泽芜君蓝曦臣与其叔父蓝修邈的肖似之处，却也有所不同。逸尘君蓝修邈其人，风姿超逸，气质清逸温煦。不过泽芜君更增一分威势，逸尘君则是出尘之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