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在被窝里躺了一个星期才勉强能下床了。
那个什么江姑娘每日午后来诊一次脉，她都装作睡着连眼睛都没悄悄睁过一下。在这件事上无所畏惧的女魔头竟少有的逃避起来，反正现在躺着也不能有什么作为，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假装没有什么未过门的妻子，连小丑八怪都还在剑冢闭关。
鸵鸟心态在她可以自由走动的这一天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躺着的这些天她早已经把接下来的事情都盘算好了。
首先第一件最重要的事，要确定这个突然出现的厉尘澜，究竟是不是墨青。
她路招摇行得端，做得正，也用不着什么虚与委蛇，独自一人从戏月峰走到清波殿门前。她还拖着一身伤，走这一段长路委实疲惫，又加上一边走还要一边骂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就更是累上加累。混蛋厉尘澜刚回来就趁着她伤重昏迷，把那个女人挪进濯尘殿住了。要不然她也用不着走这么远的路。
也不通传，也不叩门，暗罗卫不敢拦她，路招摇一脚踹开大门往里横冲直撞，厉尘澜正端坐在殿上认真阅览着尘稷山众多公文，听到动静略抬了抬眼皮，再度把目光定在桌案上。
还敢如此视而不见。
招摇火起，又得劝着自己别生气，生气又要翻白眼晕倒。她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气势汹汹站定在他桌前，想开口却突然犹豫，该叫他墨青，小丑八怪，还是厉尘澜呢。
厉尘澜却先开口了：“有事吗？”
他头也没抬，招摇在心中把墨青这个名字打了叉，墨青比他可爱多了！
“你是魔王厉修之子厉尘澜？”招摇单刀直入。
“是。“他仍不抬头。
他身侧便放着那把万钧剑，招摇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瞧了一边，与从前她认得的一般无二。要说人间若真有两个厉尘澜，却不会有两把万钧剑，而认主人的万钧剑难道也会搞错吗？
她心里有气，也想试试剑，若是万钧剑能像以前一样保护眼前这人，那他就应该是墨青。招摇飞快亮出袖中匕首，划破空中散着的尘直奔厉尘澜的喉咙刺去。厉尘澜岿然不动，万钧剑眨眼间便飞至他身前挡开招摇的匕首，剑尖横冲直撞向着招摇的心口而来。
招摇功法尚未恢复，只撑着一身外家功夫，怎敌万钧之力，不消几个回合便无力招架，剑光直逼她颈上皮肤。端坐于上的厉尘澜略抬了抬眼，万钧剑便瞬间失了力道，飞回他身侧的剑架。
招摇此刻已然一身冷汗，心中却肯定了的确如司马荣所说，万钧剑与他当真合二为一。从前还不见万钧剑如此听话。
“你明知杀不了我，为何还要出手？”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桌上。
招摇喘着气磕磕绊绊地问他：“你还记得路招摇吗？”
他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停在她脸上片刻，最终仍是一片迷茫之色：“如果我应该记得的话，抱歉。”
招摇抬手捂住心口，一定是方才万钧剑刺伤了她的心口吧，不然为何此刻竟有如此窒息般地疼痛。仿若热血全由心田的伤口涌了出来，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招摇猛吸了一口气，那阵痛便由心窝往指尖蔓延开来，连带着手指也跟着抖，她咬牙挺着，攥紧拳头，不让匕首落在地上。
他是墨青吗？
他是魔王之子厉尘澜。
他是万钧剑的主人。
此时此刻，纵使是这样陌生地望过来，他眼睛里仍盛满了星星。
他应该是墨青的。
可是她的墨青，怎么会把路招摇忘掉。
还有最后一个确认，墨青背上有当年取六合天一剑时留下的伤疤。她想看一看，看一看就让自己承认，是她心心念念的小丑八怪把自己忘了。
“你能再让我确认一下吗？”她开口。
厉尘澜似乎惊讶于眼前人无端升起的剧烈悲伤，一时竟卸下了全部心防，下意识地觉得若能减缓她分毫悲伤，她提什么要求也愿答应。
招摇抬起头，睫毛上染着水光，但没有一滴泪落。
“这是怎么了？”江孟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一身月白色衣裙，摇着步子慢移而来，自然地搭上厉尘澜的肩。
“许久未见了，来见过…厉门主。另外感谢江姑娘救命之恩。”招摇收了匕首，拱了拱手。她的自尊要求她绝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展露半分爱意。
“为医者自然不能见死不救，路门主不必挂怀。”江孟颜柔声笑道，“我与尘澜也是与尘稷山有缘，自此便在尘稷山长居，还望路门主不要介意。”
“我已经不当门主许久了。自打我传为于厉门主，这万路门便是他说了算。”招摇脸上挂起讽刺的笑意，“门主见过了，谢也道过了，路招摇告辞。”
她也不等二人答话转身便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戏月峰到头便睡。
好累啊，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
这厢江孟颜挽着厉尘澜往里屋去做了。红袖添香，素手斟茶，混着热气的茶香递在厉尘澜眼前，他心中无端浓稠的不安渐渐消散了些。
厉尘澜请江孟颜坐下。
“尘澜，最近万钧剑可有什么异动吗？”江孟颜关切道。
厉尘澜一面饮茶一面摇摇头：“并无。”
“那你的身体神识如何？”
“我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之处。”如果不算方才那阵来势汹汹的莫名悲伤的话。
“我其实并不愿你留在这。”她终于还是说。
“为何？”厉尘澜放下茶碗。
“这万路门的人也许与你的过往有所牵扯，旧景旧物，你好不容易忘掉的东西，若是再想起来又该如何是好？”江孟颜柔声劝道。
静默片刻，厉尘澜缓缓答道：“万钧平静如常。大约是无碍的。”
江孟颜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了茶碗。
万钧之力难辖，如今前尘过往空白如纸的万钧尚在掌控之中，若纸上墨迹隐隐浮现，谁也不知道万钧剑会如何，他厉尘澜又会如何。
可是这万路门，许是一草一木甚至熟悉得让人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许是这里的人虽是他记忆中初次相逢却当真待他信任真诚如多年旧友，他心里总有些难以离去的眷恋。至少再逗留一段时日吧，至少等到他们原来的门主伤好全了，等到那个路招摇，看起来没那么难过吧。
死心是不可能死心的。
她路招摇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当年强抢妇男的事都干了，如今横刀夺爱也不问题。饶是那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不然她定要这姑娘自己哭着离开她的地盘。
万事不可心急，先要执行第一步。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招摇老老实实待在戏月峰治病养伤。纵使现在头一遭万路门掌权的不是她自己人了，但厉尘澜仍是个宅心仁厚的，稀里糊涂做回这门主之位后，对万路门旧人甚是厚待。除过小丑八怪爱上别人这件糟心事以外，其余的过得顺遂安稳，还长胖了点。
“我要做新衣服。”招摇喊琴芷嫣。
“女魔头，你再这样吃吃睡睡，做再多的新衣服也穿不进去。”琴芷嫣回她。
“我不吃吃睡睡还干什么？”她反驳道。
“去把厉门主的记忆找回来啊！难道我们就这样看着他跟别的女人成亲吗？”
招摇努力吸气把衣服系住：“我才管不着他。”
“我们跟他说他都不信，我还没讲到第十遍就被赶出来了，你也要想想办法啊。”琴芷嫣急道。
“想，命你去找司马荣，明天中午之前想十个办法回来向我汇报。”招摇推门而去，留下一串吩咐。
“你干什么去啊！”琴芷嫣对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空喊。
招摇当然也是去想办法的。
当务之急要做最后一件确认事。
于是今日去给厉尘澜打洗澡水的侍从里便混进了个格外苗条匀净的，唯一破坏那姣好面容的便是一脸的络腮胡。不过谁敢说路招摇胡子贴得不好看呢，陪她一道送水过去的小伙计规规矩矩不发一语，水倒好了转眼便不见了影。
只剩她一个人守着一盆热水盘算事，湿润的空气蒸得她好不容易粘上的假胡子都有点开了，她使劲按在脸上。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招摇连忙躬身站在一边，正见着厉尘澜绕过屏风停在她面前。
“辛苦了。”厉尘澜道谢。
“小的该做的。”她低头答，“小的给您更衣吧？”
厉尘澜摸着解开自己的腰带：“我自己来就好，你下去休息吧。”
辛苦拎了半天水就等着这一刻，走是不可能走的，但强行上手恐怕会因为调戏门主被逐出山门，招摇脑子转得飞快：“小的给您把衣服挂起来。”说着伸手接他的腰带。
厉尘澜倒是没再拒绝，抬手把腰带递在她手上。
有模有样地，招摇把他的外袍搭上架子，转回来继续等着。
就是这个时候了！招摇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只用余光瞟着他解了里衣的丝绦，若隐若现显出结实的胸膛来。只要他把里衣交到自己的手上，就可以悄悄转到他背后去瞧一眼有没有伤疤了，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万钧剑都有可能变心，但六合天一剑的伤疤造不了假。
他的手却突然停了。
“你过来。”他道。
招摇悬着心上前。
“抬起头来。”他又说。
抬头就抬头，这一脸胡子贴的，这个现在只见过一面的人怎么可能认得她。
“小兄弟须发如此浓密啊？”他突然笑道。
招摇在心里骂他神经病，面上平静如水，眼皮也不抬一下：“小的家里遗传的。”
“哦？家里可还有什么人？”他问。
“有个不开眼的夫人，跟了别人了。”招摇答得干脆。
厉尘澜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很快开口：“经小兄弟提醒才想起来，万路门还有一桩一妻两夫的公案，告到我这里尚未解决，还是办事要紧，今天不沐浴了。这热水，便赏给你了。”
他说得快走得快，招摇连袖子边也没拉住半点。
得，今天这水全白拎了。
脚步声远了，招摇把水桶砸进水盆里撒气。
走远的人却悄悄弯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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