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可惜了,展将军若还为我朝效力,也不至于被打回家。”
申譁国境内,瓦舍茶馆里的百姓闲来神聊。正中坐着几个方才下活来此喝茶的汉子,高声议论起几月前的恒山之战。有不少感兴趣的客官亦提耳听其言语。
自申譁国太子夺权后,北疆收兵,林墨下狱后更不知为何竟亲口承认当年一战受孙亦航指示,暗中撤了展逸文的兵力,致使全军陷没,展逸文亦重伤昏迷。
孙亦航、林墨蓄意构陷,舆情受其主导而激昂,展逸文因此遁世不出。
申譁国如今的风头大变,百姓无一不是可惜本朝痛失展逸文这一将才。而黄宇航则因拥兵自重,恒山的一场败仗叫他尽失民心,再也不是百姓口里拥政爱民的司马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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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人在隔间,茶水置于手边已经凉透,外头的人声入耳,心越沉越凉。
申譁国竟无百姓知晓,严浩翔就是展逸文,是他将孙亦航困死在恒山,致申譁国的士兵无一生还。
池忆为何要对百姓相瞒严浩翔的这层身份?他的意思,贺峻霖显然已经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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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你也敢信口雌黄诬陷严将军?!”外间突然躁动,像是有人打了起来。
贺峻霖没想到这里也有澧朝的人,刚要起身就被一旁张真源派给他的护卫按下。
“相…咳…公子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免得波及,我们去看看。”言罢,两个护卫掀帘出去制止。
果然不消一会,外头又闹了一阵,便彻底消停下来。
帘子从外面被掀开,贺峻霖看见来人,两边都愣了一下。
“贺儿?”
“耀文?”“亚…亚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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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我没拽住他,惊到相爷了吧?”
平复下在这见到对方的惊讶,宋亚轩笑带温和,先向贺峻霖致歉。
贺峻霖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你…你都想起来了?”
由于贺峻霖太过惊讶于宋亚轩的变化,声音不太抓人,刘耀文还在气头上没听见贺峻霖的话,只转头跟宋亚轩抱怨:“你要是不拉我,我肯定把他揍趴下。”
宋亚轩摇头,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神示意,刘耀文这神经大条才终于想起贺峻霖和严浩翔的特殊关系,立时噤声。
“谢谢相爷关心,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许多人都能记起来了。”游刃有余,礼数周到,言语间的距离控制得当。
贺峻霖晃神一瞬。
“贺儿…你…你没事吧?”刘耀文看他这个反应,略有些担忧。贺峻霖的事,他是听到了一些的……
只是人是不能复生…他能如何安慰…
这个时候要是丁儿在就好了……
“没事。”贺峻霖回过神来,“对了,你们怎么在这?”
“哦,这个啊…”
“我们听说申譁国有很多珍稀药材,所以想弄点回去。”宋亚轩抢断刘耀文的话,刘耀文转头一脸疑惑地看他。
“你们受伤了吗?”贺峻霖的注意力全在宋亚轩身上,他的变化实在大得叫人吃惊。
“不是我们,只是听说老丁他越来越不好了……所以…”宋亚轩的话有理有据,贺峻霖并没有多做怀疑。
刘耀文虽然疑惑于宋亚轩的做法,但也没有拆穿于他。
“对了,贺儿…你怎么也到这来了?刚刚的事你…你别放心上,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刘耀文还是担心贺峻霖,但长到如今这大个,安慰人的能力还是一点都没提升。
咋咋呼呼,还是个孩子。
贺峻霖见他这样,却是笑了,“我没放在心上。”
这回换刘耀文愣住了,贺峻霖似乎和他听到的完全不一样,此刻的他并没有一点伤色。
“我这次是为彻底平息北疆战火来的,百姓需要一个安定,而不是如履薄冰的生活。”贺峻霖并不纠结于他的上一个问题。
“相爷说的对,无端的战火总是会使百姓的民生毁于一旦,也非长久之计,若能以和为贵是最好的。但相爷,有些仗,打完或可换得长久的安宁。”
此话说完,贺峻霖更是惊讶,如果说前半句是宋亚轩在张真源身边那段时间学的话,那么后面那句,绝不是一两日能瞧得出来的。
澧朝历代主和不主战,不是因为不敢打,而是祖宗给后代帝王设下重重阻碍,朝中贪生怕死之徒更甚,征战收并非易事。
但张真源有此大展宏图的野心,早晚都会实现的。
起初张真源同贺峻霖说起穹子国易主一事,贺峻霖还不信宋亚轩能有这样的手段,但到此刻听了他的这段论调,就都有迹可循了。
宋亚轩见贺峻霖沉默,拱手道:“相爷若我言错,便当我不曾说过,本就是班门弄斧之言,不必在意。”
贺峻霖摇头,“你说的没错,有时候步步退让,才会叫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您能这样想就好。”宋亚轩挂上温煦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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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你们有什么打算?不然与我同行,好有个照应。”
“多谢相爷好意,国事要紧,我们会保护好自己的。”宋亚轩知贺峻霖不放心他们的安危,却是婉拒。
“是啊,贺儿,我们又不是小孩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你的事要紧,不用管我们。”刘耀文也不想打扰贺峻霖办正事。
“既然这样,那你们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就到东边的驿馆传口信。”贺峻霖安排周全。
“相爷您也一样。”宋亚轩虽知帮不到他什么,但也是关切他。他看得到贺峻霖内里的憔悴和无力,但也知他是个逞强的人,不愿旁人戳穿他的脆弱。
贺峻霖回以一笑算为应答,随后三人便就地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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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为什么要骗贺儿?”刘耀文耿耿于怀于对贺峻霖的隐瞒,他还是不太明白宋亚轩为什么要刻意避开贺峻霖。
宋亚轩敏锐捕捉到刘耀文的情绪,牵起刘耀文的手,抬眸望着他,“我们是来找鬼王爷的,不是给贺相惹麻烦的。”
宋亚轩先前托姜癸查清了马嘉祺身亡一事的来龙去脉,摸到鬼王爷正潜藏在申譁国,他和刘耀文来到此地,便是来报仇雪恨的。
不告诉贺峻霖,是介于他的身份特殊,宋亚轩想手刃仇人,所以绝不会坦白此行的目的,拱手让出鬼王爷。
宋亚轩这么说,刘耀文也是能明白的。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而行,但却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杀人。
鬼王爷身上有太多洗不清的血海深仇,马嘉祺的死,丁程鑫的毒,宋亚轩的厄运,一桩桩一件件,总有一日要全讨回来的。而今,是他的死期将至。
“所以耀文,不要冲动,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断不能平白送命,甚至牵连旁人。”
“我知道,”刘耀文将他抱住,“我不会让你出事的。等这杀了鬼王爷,我们就回去,回去陪丁儿,然后……然后四处游历,把以前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
“好。”宋亚轩攀住他的肩膀,煨声应答。
岁月无常,但有心中有彼此,最后还是会回到身边的。
幸好,我们没有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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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澧朝的人到了。”
“是吗?”
申譁国如今由皇太子掌权,澧朝早有柬帖,派使者前来缓和两国关系。
“请他们进来吧,至于那边的口风……”池忆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洒入水缸中,蝶尾一拥而上争抢。
贺峻霖一行由卫兵引进,这是池忆和他的第一次正式会面。有句话说得好,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是今日此时此地。
北疆的战事是由申譁国挑起,如今退兵就打算草草了结此事,世上哪里真的有这样便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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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相如此咄咄逼人,小王是真不知,您是来讲和的还是劝降的?”
不说池忆招架不住贺峻霖,就连澧朝的臣子也在一旁扯扯贺峻霖的袖子,道相爷莫激动,先坐下再说。
池忆亦起身,温软和善般的目光投射在贺峻霖身上。
“相爷心中看来是藏怒宿怨,今日实在不适合与小王相谈议和一事,如若不然改期再议?”
“也好也好。”澧朝的臣子见劝不住贺峻霖,只能出来打圆场。
“今日说清最好,不若我朝便将百姓无法安稳度日。”贺峻霖的固执劲突然上来。
他这样说,其他几位都面露难色,如若真将贺峻霖强扯走,倒像是他们不关心百姓死活了。
“相爷果如传闻所言,忧国恤民。”池忆转而向下头的其他两个澧朝臣子说道:“有劳二位大人,小王有话想与贺相独自严明,还望谅解。”
“这……”他们属实为难,张真源将贺峻霖交给他们看顾,一再嘱咐,哪里能放心。
池忆看穿他们心中所想,“二位不必担忧,贺相既在我朝,便不会出什么事。”
“相爷您……”
“你们先出去吧。”贺峻霖视若无睹,那两位臣子面色难堪,只好先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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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知相爷积怨已深,严将军的事,小王也很悲痛,还望相爷能放下私人恩怨,与我朝共建百年和谐。”池忆一句话将贺峻霖的妄念掐断,他不会告诉贺峻霖严浩翔还活着,也不会叫严浩翔知道贺峻霖来了。
更不会,许他们碰面。
“我北疆百姓沉沦战火,国民爱戴的将军殒身雪原,这是我朝无数失去儿子父亲兄弟的百姓的怒火,非是我一人私怨。”
“他们本都不该死的。”
贺峻霖没那么清高,说他不怨是假,可他既只严浩翔还活着,却也只有严浩翔在那场血战中活下。贺峻霖也还有盼望。
但是,那些被埋在雪原里尸骨冰冷的战士们呢?他们的亲人呢?又该如何?他们甚至盼不到亲子父兄回家。
“是啊,他们本不该死。但是,”池忆看向那池水缸里的鱼,“这场战火的始作俑者,是贵朝的郡王爷,而烧起这战火的人不也一样死在了那场雪崩中。小王的父君受奸人蒙蔽,而我亦在尽力配合弥补贵朝,以获取两朝的百世和平。”
贺峻霖没想到池忆胡搅蛮缠、浑水摸鱼很有一套,只不过他并不吃。
“我朝陛下早有严明,鬼王爷谋权篡位,是我朝罪臣。而贵国不将其交予我们处置,一再包庇,甚至听其撺掇在我北疆挑起战火,意图侵占我朝领土百姓,已是触及底线。而皇太子和贵朝王上明知此举会不利两朝关系,损伤百姓根本,却纵容至此,更无贵和之意。字字句句,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只有抵赖狡辩,皇太子以为,我朝陛下当真会步步退让?”
贺峻霖句句中的,不留一点情面。
江南的水土养人,却不养懦性。
贺峻霖软硬不吃的,池忆更是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是绝对比不过贺峻霖。
“相爷教训的是,小王资历终究是尚浅,今日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不要计较。小王为使者们备了美酒佳肴接风,不若先移步?”
下次还是不要亲自对线了,交给下面那些老奸巨猾的老臣才好。
贺峻霖应也不想弄得太难堪,一时气急,险些忘了严浩翔还在池忆手中。只是按他的态度,叫他心甘情愿交出人来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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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往日说书怕是听枯燥了,今日我们这添了新鲜玩意,您要不听听?”
申譁国最大的酒楼,能到这里来消遣的大多非富即贵,小二一脸殷勤地向包厢里的贵人介绍起今天的娱乐项目。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磨磨蹭蹭,想讨赏就拿出点东西来。”一旁的护卫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叫他赶紧去,别在跟前浪费时间。
“好的好的,小的这就去安排。”小二挨了一脚,也只敢吞到肚子里去,笑容殷勤地对着座上的那位一言未发的贵公子,赶忙出去。
那小二说荐半天的新意,原不过是唱曲。
因严浩翔身份特殊,池忆不愿他在不适宜的时候露面,所以尽量减少了他和外人的接触,但又怕严浩翔觉得自己被拘禁,便也允许他到春江酒楼听个书听首曲,但还是得隔着个屏风免得露馅。
那头的琵琶调试几声后,女声温婉,却是陈年的金粉气。浮花浪蕊,食色人间,有一些艳俗,有一些媚浪,却又像褐黄发朽的纸。
严浩翔只是静静地望着雕花栏杆乌亮的红,不做评价。他见过的一袭青衣,与月白色的水袖相映,霜天白菊,是冽冽的,清肃的一种美。而这等的极品又怎么能和这些俗物相比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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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声滞,欲换段唱节,严浩翔无心再听,正要叫停。屏风那头一坐一立的影子,不赏明朗,伪音起,严浩翔的手却举不起来。
“自从君去远巡边,终日罗帏独自眠。看花情转切,揽镜泪如泉。一自离君后,啼多双脸穿。何时狂虏灭,免得更留连。”
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
人世的横绝与无限风光,原来俯拾皆是。
衷曲袅袅婷婷,细雨湿流光的忧伤感,像宋词,于低回凄楚中,起伏跌宕,别有一种深得憾人的东西,摄人心魄。令人哀感欲绝。
旦音杳杳,不知从哪里传来,跌落贵人家的粉墙上,房檐的青瓦上,像是春天的杨花,着在上面,袅袅娜娜,娇怯无力,与尘世相依相恋,不舍分离,却染上了痴嗔贪妄枉。
他吐出来的清音即是天女手中的花,纷落于红尘,却不沾染,虽柔虽媚,婉转一声,山鸣答应。
像是从深闺里传来,幽渺却不遥远,宛然即是在人家里的堂前对答,满是人世的温实安静;也宛如黄莺,在叶底一声鸣啭。气韵流动收放自如,虚虚实实,真是端淑。让人觉得戏里的青衣名伶也自无端地带有一种人世的气象,着身一袭牡丹蛱蝶图的花帔。
他的声音里不是静,而是净,让人有太虚之想,却又是克制不了的妄念。让人只想着她的闺楼,隐在深柳藏身处,朱漆的栏杆,雕着锦字格,她即是那个凭栏的人。她在栏前小立,看看攀到她眼前的一树高花,幽密深邃,花香正漾漾地传过来,沁着人的心腑,无端让人惊悸。
收余恨、免娇嗔、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朦胧屏影里竟依稀隐约感觉到那些名伶的衣香鬓影,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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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醒千年梦,需开顷刻花。琵琶声停处,梦亦成空。断红一任风吹起,结羽空时不点衣。
只可怜了那断红,点不到他的衣,皆为他零落成泥。
“公子,奴家献丑了。”突兀的女声急于讨赏,并不知道是怎样煞风景的一件事。
“叫什么名字?”严浩翔问。
“奴家思思。”女声乖巧答道。
“思思?”严浩翔起身来到屏风前,望着里面的人影,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吟,曲终人离心常忆。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顿了顿,又道:“是个好名字。今日多谢思思姑娘为我排忧,不知可否到我府上多唱几曲?”
“能得公子赏识,乃是奴家幸事。”一个优伶如何能想到会被这样有地位的贵人瞧上,喜不自胜。
严浩翔看着屏风那头的人影,微微一笑,随后走出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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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后,严浩翔并没有急于传见思思,而是请了她身边的小生过来。
守卫将人送来后,严浩翔将屋内一众外人遣退。
“相爷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申譁国皇太子的眼皮底下耍花招,你就不怕死吗?”
那么近、那么清晰,严浩翔怎么可能听不出贺峻霖的声音。
“严浩翔,我已经为你死过一次了。”
天旋地转间,严浩翔还是那样熟练且轻易就能将贺峻霖制倒在榻上。
他仍是倔强,将碎了的心面不改色地挖出来给他看。
压抑是有实质的,从躯壳到内脏,密不透风地包裹着,而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仅仅像缝隙里挤进去的一滴水,浇不灭深幽的火焰。
“霖霖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贺峻霖不过是春风亭园里新绽的一枝花,带着刺,全然与满园之色不调和,他即是如此新奇,新得刺激。
春日深深,花是主;杨柳风吹,人似客。
世风日开,天女也顿悟性灵,色空四显,他为凡人下凡,也为凡人沉沦红尘……
他似一只缥缈孤鸿影,让严浩翔想脱了这尘俗,跟着他飞到天外去。
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
他们相互匝在一起,那姿势乱七八糟
贺峻霖较量不成,也不想完全失去尊严,用尽最后的力气想停在床上,却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记录这挣扎的痕迹。
你垫我,我支你,累累欲倾而未倾,贺峻霖以为胜利了,殊不知,下一次的冲锋很快又到来了。
他再挣扎,又失败,一次又一次,水越来越成为这条沟谷的主体,严浩翔即便收兵回营,也让战场保存胜利者的尊严。
并不完全占有,它从一边上就完成调整,顺流而下。
沟谷很深,水不像在河里那样匆忙,而是表现出隐忍的情状,完全不分你我的相融相通,亲密的谁也不看谁、谁也看不到谁,所有的激动和喘息,所有的感慨和语言全部化作一体之身;表情与表情叠加,颜色与颜色相重,谁都失去了自我,谁都获得了重生。
冰冷的河面落满汗滴,热汗与冰碴相融交汇,河面盛满了暖色。
贺峻霖对身体里所拥有的感觉,此时是完全异样的,像被漂浮,从下向上有一种反向垂直之力在涌动着他;虽然也拍打着他,却是从身体周边同时向他用力,而且似乎是用呼吸所发出来的力来挨他的身子,作用在皮肤上,震颤和悸动却首先在他心里隐秘地发生。
严浩翔抹开他眼角的泪,如若自己真的死了,在黄泉之下,是会忌恨看过这样风景的人。
“弄疼了吗?” 穿越身体的河流终于凝固,但面前的眼睛依然闪着明亮、坚毅的光。
这双眼睛,堪称这个世上永不干涸的生命之井,
海水随洋汹涌,被夕阳的余焰涂成绚烂的流瀑,奔涌着去往终点,再消散了回到原处。
贺峻霖并不回他,张口狠狠地咬上他的手腕,严浩翔没喊疼,只是由他泄愤。
他从来像个孩子,会突然甩开大人的手,要自己一个人走,无奈心力充足敌不过脚下无力,加上尚未掌握平衡技巧,常常摇摇晃晃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猝然倒地后,他不哭不闹,只是扁扁小嘴,好像对自己为何摔倒略有些纳闷,然后爬起来继续走。
每个人无法喘气的日子,只有自己知道。暴雨倾盆,望不见来时的路,沿途亲手种植的椿寒全部凋零。
他的青丝随风摆动,荡漾出风的形状,水面万点月光,闪烁着淡蓝色,像是星星被吹散了,飘落湖中。
月光湿漉漉地洒满贺峻霖面颊,流淌进她努力咬合的嘴角。
贺峻霖迟迟不肯松口,血的腥味浸润口齿,倒灌骨骸。压抑已经成为习惯,如同伤口层层叠叠的血痂,撕开粘着血肉。
严浩翔也仍是麻木,腾出的另一只手则给他捋顺炸毛。只等把贺峻霖哄睡过去,这场酷刑才彻底结束,却来不及顾手上的伤,只将贺峻霖抱起,叫下人把榻上的东西换过,而后将人柔缓地放在榻上,才草草处理手上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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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忆来时,严浩翔正坐在榻边,专注地看着榻上熟睡的人。
“堂堂一朝名宰,竟愿意自掉身价,就为爬上我们展大将军的床。”贺峻霖醒的时候他争不过,但是现在倒没什么可怕的了。
严浩翔似是没听见他的话,也不知他光临此地,只是痴痴望着贺峻霖的睡颜,怕他凭空消失。
手上的伤隐隐作痛,严浩翔却挂起笑意。
都不是梦。
见他这样,池忆胸中的怒火却是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分明是他救的他,这么久以来不曾用正眼看过他,而床上这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却叫严浩翔挂怀至此。
池忆撇开目光,提醒他:“别忘了你跟我约定过什么。”
“我记得,我不会走。”严浩翔无动于衷,只是漠然。
池忆到底是想来确认什么呢?是想以救命之恩胁迫严浩翔,还是想证明贺峻霖不足以撼动他心中的恐惧。
离开时,池忆偶合偏见下人抱着上面残留着流水漫过沾着草屑印记的床褥,说明曾经也许就在昨夜激流冲刷过它。
“烧了。”他是如此不甘,又如此无可奈何。
只是要是人,总会有些龌龊、无法言说且克制的想法,即便是他曾入过清净之地,对严浩翔又怎么可能断尘绝念。
可惜,他也一直知道严浩翔心中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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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暴风雪卷起砂石像一匹野马,嘶叫的旋风刮下扑朔的雪块,肆无忌惮地沿着陡峭的山壁漫无边际地狂奔而来,一场雪崩的雷鸣铺天盖地。
贺峻霖被拥入温热的胸膛,那个他曾无数次从人群中看过去的背影,为他挡下汹涌而来的雪暴。
渐渐失恒的体温,慢慢再也叫不醒的人,他发疯地哭喊着严浩翔的名字。
无数次缠上他的梦魇反复重演,明知是梦,明知严浩翔还在世,他却总是醒不过来。
“严浩翔!”
贺峻霖从噩梦中惊醒,于榻上坐起,冷汗与热泪腌臜混沌。他下意识去寻找严浩翔,却只看见桌旁坐着的池忆,正冷眼瞧他此刻失魂落魄样。
贺峻霖反应过来立时偏头,提袖擦净脸上的乌遭,听得池忆的一声嗤鄙,冷嘲热讽道:“小王府上的榻,相爷睡得可还舒坦?”
贺峻霖并不将他挂在心上,只问严浩翔的去向,“严浩翔呢?”
池忆闻言又是一声嗤笑,“相爷怕不是睡得太久,做梦做糊涂了?严大将军不是早已同司马大人殒身恒山了吗?”
梦?
怎么会是梦。
“皇太子可知挟持扣押我朝将领为质,会挑起两国的战火?”
池忆从位置上起身,走近贺峻霖与他相对,笑道:“相爷何必给小王扣这么大一顶帽子,世人皆知严将军已不在人世,我朝,也只有一个展逸文展将军,往后亦会是我朝的大司马,辅佐小王护卫疆土。”
他宛如胜者,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峻霖变幻的神色。
“他…他在哪?”几番克制,贺峻霖才勉强平静下来。
“当然是在小王的军中为小王处理军务。”池忆莞尔,看穿贺峻霖眼底的难以置信,心中更是得意。
“他不会……”
“相爷难道忘了,严大将军的棺椁是你亲手给他准备的,也是当着天下人下的葬。但展逸文不是,小王可不舍得他死在我眼前。”池忆今日是做足了应对贺峻霖的功夫,句句不留人,字字戳心。
“我…没有…”
贺峻霖从没信过严浩翔死了,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患上了失心疯,他也还是不顾一切跑到这里来寻严浩翔。
“小王劝相爷一句,不要枉费心机,和你有姻契的是已故的严将军,即便今时你能爬上逸文的床,也说明不了什么。只要他是展逸文,你们的关系就永远都见不了光。”他们之间的矛盾永远无法调和,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严浩翔就不会有展逸文,有展逸文就不能有严浩翔。
“他是严浩翔!”贺峻霖再难维系他相爷的体面,气急之下揪住池忆的领子,眼尾是湿红。
他是严浩翔明媒正娶回家的,就算是他逼旨赐婚,就算不为世人和青史认可,也轮不到面前这个虚伪的人说,他和严浩翔的一切都不作数。
“相爷已经毁了他一次,难道还准备叫他跌入深渊第二次?”池忆丝毫不畏惧眼下这个弱柳般无力的人,只戏谑地瞧他玉山将崩的形态。
“什么意思?”
“相爷那么聪明,还需要小王多说什么?”池忆突然改了主意,嘲嗤意味十足。
“你!”贺峻霖气得要吐血,身形不稳,险些倒在池忆身上。
碰的一声,池忆身后的桌子被撞翻,他人也倾倒在地。
这样巨大的声响,不仅将贺峻霖惊到,外头的人甚至是一瞬间冲了进来。
“霖霖?”是严浩翔。
池忆说的没错,贺峻霖是很聪明,严浩翔冲进来那刻,他就知道池忆闹得是哪一出了。
好拙劣的把戏。
他忽而冷静下来,再没方才片刻的落魄和郁愤,只是漠然瞧着慢条斯理站起的池忆。
池忆抖抖袖摆,对严浩翔笑道:“无碍,相爷应也只是一时失手,我无大碍。”
好一个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还是你同相爷好好说说吧,免得他再动气。”一来二去,像是在宣誓主权一般,既是做了好人,也恶心了贺峻霖。
他话说完,当真不多做停留,离开前还不忘把门给他们关上。
祸火东引,殃及池鱼。
“你怎么下床了?身体不舒服?想喝水?”严浩翔走到贺峻霖身侧,展臂将他揽进怀里。
贺峻霖并不说话,严浩翔拿他没办法,下一秒便将人抱起,送回榻上,给他掖好被子,整个过程,贺峻霖也没有过多的挣扎。
“是我的错,下次不会再让人放他进来了。”严浩翔很熟练地开始认错和反思,但贺峻霖依旧不做理睬。他将贺峻霖的手握在手心,捂热那块寒冰,“身体不舒服的话,不要生闷气,霖霖憋坏了,夫君会心疼的。”
“严浩翔,”贺峻霖眼睫忽而上了泪意,“还作数吗?”
“?”
“我们的婚契还作数吗?”
严浩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指腹拭去他眼尾的泪,“怎么会不作数呢?‘君为媒妁,许卿心倾’,这句话在我心里永远算数。”
君为媒妁,许卿心倾。这是贺峻霖为他们求的未来,也是严浩翔的私心,哪怕百世轮回,也是刻在心魂里的痴恋。
作数的,一直都作数的。
贺峻霖却止不住眼泪,“严浩翔…跟我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娘她不知道你还活着……”恰似哀求。
他在无端的畏惧,害怕池忆说的都是真的,怕严浩翔不要他了,怕严浩翔真的……真的只做展逸文了……
“……”
“霖霖,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严浩翔沉默半晌后起身,贺峻霖心口的温热忽而落空,冰凉刺骨,他的泪也转瞬止息。
贺峻霖的心永远那么冷,他永远在等谁不知疲倦地去捂,他也永远那样怅然若失,永远都要反复确认想要的答案还在不在。
现在,全空了。
他连为什么都不会问了,只是傻傻地看着严浩翔的脸,想要找出一丝的端倪,一丝的伪饰,甚至是一点变心的可能。
到底是他太愚蠢,还是严浩翔其实真的……从来不爱他……
“大司马?”是他为严浩翔争的还不够多吗?贺峻霖甚至从他的逃避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心虚。
他在意识到这点后突感无力,心力憔悴,喃喃道:“我累了……”不等严浩翔安置,便自顾躺下背对着他。
“那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严浩翔将手收回,只是这样说道。
随后是脚步声渐远,门开合的声音响起,最后,只剩下贺峻霖隐忍不发的泣音。
今天的他,像是个前所未有的傻子,在外人面前丢了体面,在严浩翔面前丢了自尊。像是一滩烂泥,就连自己也嫌恶自己。
严浩翔的年少轻狂,是他以为的一辈子,而从他喜欢上严浩翔,就断掉了自己所有的退路,甚至连命都打算搭上,可怎么却都成了旁人眼里的笑话。
严浩翔,你有没有一刻,是真的心疼过我,真的爱过我。
泪雨打湿少年旧梦,也将贺峻霖的未来碾成碎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