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乍退,奚芜的草木开始回绿。
大辰朝除了个了不得的事。
当朝皇帝,突发顽疾,缠绵病榻数月,太医技穷,不得已将差事让出来,征召天下名医,入宫陛见。
这位年轻的清宣皇帝是一个辰朝史上的奇人。怎么说呢——皇位是老天送的。
清宣帝排行老四,其母生前是个低微的才人,死后成了无人问津的粪土。可怜她那四五岁的小儿,也一同成了宫中的秽物;她的尸首被运出宫去扔进乱葬岗,她的孩子被扔在破落的冷宫。活人比死人难熬,何况清宣帝是个先天羸弱之人。精明的宫妃不愿意接手这个麻烦,识时务的宫人不敢亲近这位皇子,而先帝理万机,多的是女人子嗣,自然也想不起他。
于是这位殿下竟被人遗忘,在深宫一角凄苦但平安地活了下来。
按理皇位如何也轮不到他——先帝共有五子,大皇子出自贵妃,二皇子出自皇后。其余两位皇子的生母也是妃位。他这个老四即尴尬又弱鸡,实在上不得台面。何况大皇子文韬武略,二皇子也天资聪颖,备受瞩目。
几位皇子年岁渐大,斗的天翻地覆,惊心动魄,最小的五皇子毫不意外先折了进去。
先帝尤其偏爱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故而其风头无两,甚至越过了嫡出的二皇子。他母族昌盛,外祖父权倾朝野,母妃更是才智过人,手段高明。
然而万事有变数,比如大皇子虽是英才,却有病,这体现在他是唯一一个敢明目张胆去喝花酒的皇子。
惊喜的是,他一时贪杯,酒后失言,对着怀里娇弱无辜,可怜可爱的红颜知己说出了自己私养兵甲的事。
先帝震怒,将他贬为庶民。
于是二皇子大喜,也去找了自己的红颜知己,来显摆自己春风得意。美中不足的是他这红颜知己是他老子的婕妤。正应了那句乐极生悲,被他老子撞见了。
低调的三皇子把握时机,大做文章,将此事闹的人尽皆知。还告发皇后失德,谋害皇嗣,欺压妃嫔,连皇后进宫前结识的那位邻家公子都给扒拉出来了,可怜那已儿女双全的公子,生生躺成了这场混战里最无辜的耙子,一家三代仕途都断在这了。
二皇子,出局。
有幸他不辜负聪慧过人的美名,临了坑了三皇子一把,折了他好些党羽,还下了个毒,三皇子瘫了。
于是乎,几位皇子废的废,贬的贬,死的死。朝廷百官好容易在这场大风浪中稳住脚,定睛一看,东宫无主,而皇嗣已经快霍霍完了。终于将目光转向偏殿苟且了十年的小四。
据说,百官初瞻贵殿颜,身量如笋面如纸。
弱的同龄人一手能锤个半死,险险吊着一口生气。
先皇甚为愧疚,命太医院为其调理身体,又送他到胞弟府上代养。各种折腾,身为事主的四皇子却沉默寡言,任其摆弄。
待朝中安定,四皇子身体好转,册封也提上日程。
太子封典,普天同庆,春和景明,一场混战,血淹皇城。
清宣帝的太子封典直接成了登基大典。他是东宫时日最短的主人,也是辰朝最年轻的皇帝。
而今他圣体有恙,震动得四海名医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向京城。但沽图听闻此讯,却稳坐南山,无动于衷。
奚芜郡名医如云,但凡医术精的,都卷包袱奔京城去了。奚芜繁华,人烟阜盛,人多的地方疑难杂症也多。上百个沉疴顽疾无处就医,都挤在了沽图医馆。沽图无奈在西街包下一个铺面,日夜接诊。
奚芜至京城,半个月路程。这往返一月,足够熬死好些病患了。
病人太多,潇然也不得清闲,也去了西街。
“四两何首乌,三支鹿角灵芝……这位公子,您的壮阳汤好了……哟,霍家二秀,说了多少次了,您要补气,炖个羊肉汤足矣,没必要日日抓药,不是我说,您煎个药都能把瓦罐给崩了,您家药罐实在不中用……”寒江边准备方子边絮叨。
潇然趴在柜台上眯眼养神,身心俱疲。她是馆中唯一一位女郎中,又生的扎眼,多有男子借看诊调戏她,每每惹得她想动手。三番两次后被沽图察觉,把人轰了出去。自此只许潇然接待妇孺老人。
然而沽图不能明白,女子骚扰起来尤其可怕,何况那女子眼中的酸水都要溢出来了。
那位立在药柜前头的霍家二秀,是城里出了名的漂亮姑娘,亦是沽图的追随者。
霍家殷实,经营一座茶庄,因地处奚芜繁华之地,世代衣食无忧。何况今上不鄙商贾,霍家怎么也算城里的富贵门户,其虽富不过沽图,霍老爷不至于抽了邪风,死活要让女儿高嫁。
奈何这霍家二秀对沽图情根深种,三天两头借病往医馆跑。沽图烦不胜烦,卷包袱将店面迁进了偏巷私院,门都不敢常开。
如今在西街又开了业,家在城东的霍姑娘又不辞辛劳。潇然搬来这几日,已有幸瞻仰芳颜十三回。
那位姑娘一直瞪着她,眼神愤慨而警惕。连一向缺心眼的寒江都察觉到不对,斜了霍二秀好几眼。
潇然实在受不住了,尾巴毛都要炸起来了,她起身,快步朝后院走去。
沽图在给一个脸色煞白的小姑娘诊脉,脸色难看。
潇然扫了一眼小姑娘,唇色已呈酱紫色,恐怕撑不过五日。
她不禁摇头叹气:“能延缓多久?”
“三日。”
潇然深吸了一口气。
“用惯了钱家的猛药,其余方子药劲不足。可我们的库房里,根本没有鹤钱子。”
潇然从荷包里扒拉出颗糖渍梅,往嘴里一放:“我试试吧。”
毕竟小姑娘的年龄相貌,都挺像她妹妹阿福的。
潇然她娘当年提着刀砍死一只大妖,将人家的法器炼成了三十三根夺魂针,无往不利,扬名妖界。潇然用来做针炙,更加无往不利。
潇然捻着针,颤颤巍巍,咬着牙,往胳膊上一扎,胳膊上冒出豆大的血珠。
妖的精血比之他族,沾染着尘世气息,与凡人更接近。她修的又是正道,故而对普通人而言,有强身健体,抑制死气之效。
潇然放了一茶杯底的血,掺进药汤,将针尖都烫了一遍。
施针耗了大半个时辰,小姑娘吭都没吭一声。
于是乎感慨,这反而与阿福那般蹭破点皮就鬼哭狼嚎,恨不得告知天下的做派不相同。
年纪轻轻,就学会了隐忍不发,可见平日生活舒馨不到哪儿去。 如此一想,她心中不免起了些许怜爱之情,柔声细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抬起头来,目光清凌凌像月光下的深水井:“我是严越越。”
潇然的怜爱之情刚冒出个头,便卡死在半截,上不去下不来。
“……”她斟酌了许久,也想不出什么精妙的措辞来掩饰尴尬,只得叹了口气。
“我送你出去。”话落牵起严越越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小姑娘对这个美人医师前后殊异的态度毫不意外,只是低头默默跟上她的脚步。
严越越,严家四姑娘,潇然有幸听闻过。然而大多不是什么好话。虽是如此,潇然也并未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孩有什么恶意,毕竟凡人多逞口舌之快,轻则断生嫌隙,重则动人运寿,乃算得一桩恶业。潇然是妖,妖不信什么善恶有别。
然而这位严四姑娘,实在算是生来造业障的。她两岁时为了一颗桂花糖,从主母手中接了毒药,下进了她那做妾的亲娘的香粉盒子里。
可叹小儿不辨是非,难论罪名 。死的只是个小妾,严家使了银子,将主母连带府邸门楣也保了下来。这事儿被人暗地里议论许久,终于被遗忘干净。
潇然叹了口气,将她带回来了前堂。
陪同的丫鬟连忙将人抱起,似乎生怕潇然对年幼的四小姐不利。
“一次针灸,可缓解两旬,期间不得大喜大悲,记得多吃甜杏仁。我医术很好,你家姑娘真的死不了。”潇然吐掉梅核渣,暗想这家的糖渍梅真是做工粗略,连梅子核都没去干净。
那丫鬟低声称是,屈膝行了一礼,抱着瘦小的严四姑娘去寒江处结账。
“你怎么做到的?”沽图露出纳罕的笑意,看她的眼神里有几分戏谑。
潇然面无表情,斜了他一眼,脑浆都要旋出膏了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不得已转身就走。
沽图这厮太精,她还是不要乱诌了,多说多错。
潇然为自己的聪慧沾沾自喜。
奚芜四月天,红粉满郡城。
潇然捧着同样红粉的桃花白玉凉糕,怡然自得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慎一脚踩破了从天而降的蝴蝶鸢。 趁来寻纸鸢的孩童离得还远,潇然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沽图医馆门口,和寒江迎头撞上。
“我的姑奶奶,你跑的慢点,当心晕厥了!”
潇然弯腰喘几口气,朝他摆摆手。
未等到她说话,寒江往旁边一让,门里走来个蓝衣裳的沽图。
沽图手里拎着个小包袱,一旁的寒江手里拎着个大包袱。俨然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这是要去做什么?”
“奚芜郡的医馆多半已经开门了,先生和我准备去京城走一趟。”寒江把门一锁,扭头笑呵呵地说到。
“这几日你就在府中歇着,闲时出来玩乐,莫要生出事来,我赶不及回来救你。”沽图拿扇子戳了戳她的额头,一脸促狭的笑容。
“不成,我需同你们一起!”
妖的修行之道,不过是为了观尽人世繁华,天子脚下繁华犹甚,是难得一去的地方,她豁出脸面也要跟去。
从北至南,出了三山环绕之地的春江水暖,便真正见到了乍暖还寒、碎冰残雪,只待一响惊蛰的北方大地。
一路向南走去,便能到那锦水流朱,烟花满地的尤京城。
这一路先骑马再坐船,一连走过好几座城。若不是当朝大兴官道,估计还要再耗上一个月。
潇然这个病秧子终于还是撑不住,半道上染了风寒,凭着犟脾气愣是咬着牙,马不停蹄的赶路,最终在途径京城四十里的弯弯镇时晕厥过去。
后来的几天里潇然的症状:头晕眼花,耳鸣目眩。夜里便喉头发痒,简直想连肺带肝一起咳出来,还咯了血痰。
……
古往今来,再没有比她潇然活的更窝囊的妖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