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

潇然想不到，是怎么样的变态，竟能狠下心肠来逼迫一个弱女子捏着鼻子，灌下那样苦的汤药。

还一日三次，灌了三天。

潇然觉得自己的舌头、脾胃、肝脏，甚至内丹都被腌入了味，一开口，别人就知道是小柴胡还是麻黄。

更可恶的是，沽图还不允许她不吃饭！

她不吃饭岂是她的错，这客栈里的饭菜如此粗滥，粥和泡了三天洗锅水的抹布一个味儿。她想告诉沽图，她苦苦修行两百年化成人形，其实不是为了吃这样的饭。

可是她不敢，她怕沽图一个想不开就把她送回去了。

寒江摸着头，匪夷所思道：“你如今这副惨状怎么像病入膏肓了呢，先生的医术那样好，不应该呀……还是你又暗地里把药倒了？”

“我也不知道，大约并非风寒的缘故，而是这人心，太冷了……”

寒江很无语地看着她，苦口婆心的劝道“你乖乖喝药，病方能早些好，我们也能快些赶到达京城，你不是一直想吃京城的蟹粉酥么，等到了京城，我拿私房钱请你吃，听话啊。“……”潇然竟从从寒江身上看到了慈母温情。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寒江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在沽图一日三碗药灌进去后，潇然愣是在第四天下了床。

虽则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但至少能赶路了。

潇然当真悲从中来，当想当年跌落山崖的时候她都没这么难过，沽图简直是她命里的凶煞。

她如今连做梦，梦里都是奚芜郡的青笋鸭子，桃花糕子，酥皮饼子……她一伸手去拿，忽地全变成了一碗碗乌漆麻黑的汤药，散发着诡异的热气。汤药后还立着个寒江，笑得见牙不见眼，阴恻恻地看着她：“大郎……该喝药了……“

故而在今日，沽图欲携寒江去什么京城第一楼，而将她抛弃在客栈一个人孤苦伶仃之际，她觉得格外悲愤。

于是前脚沽图刚走，后脚潇然就化作原形偷偷跟了上去。京城第一楼哇，多么响亮的名号，沽图子竟然不带她，太抠门了。

尤京偏南，曲曲弯弯的清梦江穿城而过，一道星河卧在中央，四畔是灯火万家明。江上画舫如云，有琵琶声穿过轻纱似的水雾，落在潇然耳畔。

原来这就是凡人的烟火，这就是妖精苦修数年也要经历一遭的软红香土，纸醉金迷。

这样繁华熙攘的情景，竟让潇然生出了似曾相识之感，愣愣地随着人群走，反应过来时已不认得路。

“……”真是祸不单行。

她找个小巷子拿一张传送符救急。

将要念诀，冷不丁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唤：“姑娘，你……”

“哇!"潇然做贼心虚，要被吓死了。

那人被她的叫声震的一愣，反应过来便笑了：“姑娘，是我。”

亏得她是个妖精，昏沉沉的夜色下也看清了那人的脸——是当日见过的神仙。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神仙依旧一身白衣，铅尘不染，清瘦的身影衬着背后的繁华喧闹，颇有种浮尘一了无的意味，好像下一刻便要化风而去，只是眉间挥之不去的哀色令他落在了实处。

最后还是神仙大发善心，要将她送回客栈。大约神仙都无所不知，帝京这样复杂错综的路也能记清。

难怪人家能做神仙。

只是中途出了个意外，潇然出门时还神焕发，回去时也神清气爽，笑呵呵地同神仙讲话，谁知走在半道上，正要问神仙尊姓大名，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

醒来时眼前是寒江放大的一张脸，满是担忧。寒江身后传来交谈声，潇然探头往卷帘外看，只见一角蓝色衣袍，应是沽图。

寒江扯嗓子嚷嚷：“主子，萧然醒了。“

帘外正交谈的两人都走了过来，潇然才看清方才与沽图谈话的是神仙。再一看沽图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就有些牙疼，下意识低头捂住脸。

寒江拿胳膊怼她：”别躲了，主子已经晓得你不遵医嘱偷跑出去，还很窝囊的迷了路，很没出息的晕倒了。“

潇然更尴尬了：”能不能等那位走了你再贫，这样我会很尴尬。“

”你尴尬不是常事么，怎么突然就在意了，你仰慕人家？“寒江自觉压低了声音，可对面是个仙人。

潇然惶恐，头低的更厉害了。

可寒江缺心眼啊，还一脸真诚的问她：“你怎么又尴尬了，是我说中了吧，他长得确实挺不同凡响的，是哪方人你知晓么，不如让主子替你提个亲——“

”好了！“潇然猛地抬起头。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齐看着她。

潇然既不敢看神仙，也不敢看沽图，只能死死盯着寒江。

寒江被她看得发毛，往后撤了撤。

”我是说，我已经好了，诸位可以先移步前厅，容我洗漱洗漱。“她一边说着，眼睛偷瞟了一眼，便看见神仙低着头在笑她。

“……”她绝望地转身闭眼。

沽图冷笑了一声，客客气气地同神仙讲话：“还请这位公子同我去前厅小坐片刻。“

神仙颔首示意，随他一同走了出去。寒江落在后面，还不忘嘱咐潇然：”穿的严实点，别再受了风，旧疾复发。“

潇然下楼找到他们，先给神仙行了个礼，端的像模像样：“昨夜多亏……公子相助，潇然甚是感激，你对潇然本就有大恩，只是潇然不知该如何报答？“

神仙开口，声音依旧春风化雨般温柔：“能帮到姑娘，是我之幸，我既与姑娘重逢，便是有缘，有缘之人何须介意细微之事。“

沽图坐在对面，嘴角不知为何向下撇了撇。

”既然姑娘并无大碍，在下便该告辞了。“神仙站起身，抬手行礼，行云流水一番动作，潇然看着竟觉得似曾相识。”

她忙道：”我送您！“

说是送人，她借机溜了出来，想将昨日未竟之事完成。神仙像是看出了她的意图，无奈摇了摇头。

”昨日事发紧急，还未来得及问神仙尊讳？“

神仙停下脚步，碧海沉珠似的眼睛深深望着她：“小仙表字润玉，家中严亲另唤小字鲤儿。“

潇然愣了一下，她本意是要求个称谓，不料他会将自己的小字也说出来，未免也太可亲了些。

”那日后，我便唤您润玉仙君。”

有幸沽图没出来拦她，她如愿花一日时间将京城逛了个遍。十八条主市街，九座照水而卧的瓦舍，数不清的铺子；锦衣绣履，容饰光鲜；商贩轿夫，摩肩接踵；糕饼摊挨着杂耍艺人的勾栏，碧梗粥的绵香裹挟着椒浆酒的辛辣从新麦楼窜向中门街，中门街上有女子挑着一篮带水的花，被清梦江畔画舫上的舞女叫住，挑走了一朵琼苞芍药。

潇然像个进了肉山的狗，兴高采烈地四处乱窜，全然忘了身旁的润玉。看见糕点要尝尝，看见耍猴的就给个赏钱，江边有个卖鱼的她也要蹲下去看看。

润玉忽然叫住她，她转过身，便见他白玉似的手中捻着一枝胭脂秾艳的海棠花，映出一片醺红，生出一种炙热的错觉来。

”这花很衬你。“

潇然犹疑着接过来，低头轻嗅了一下，疑惑道：”诗说日炙荐红满院香，怎么这花却无香呢？“

润玉依旧专注地看着她，语气轻缓：”海棠颜色极艳，世人皆道它香艳，春色三分占其二，岂知海棠本身无香，也无意春色。“

潇然暗道这哪里就衬她，这花如此好颜色，看着便很强壮，她自小病歪歪的，生的还很憔悴，看着像是一拳能打死。

只是看润玉仙君如此大方了，她自然要收下，回客栈找个瓶子装起来也不赖。

待她兴尽，赤日已西沉。

两人在客栈门前分别时，潇然恍惚想起自己出来的借口是送客来着，看润玉的眼神顿时有些愧疚。

润玉大概觉得有些好笑，还不忘好心安慰她：”今日小仙过的很是愉快，还要多谢潇然姑娘带我游玩。“

“仙君客气，这是潇然该做的。”潇然厚着脸皮把这个理由接下。

润玉却向她伸出手，手心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上面仙泽浓厚，显然不是凡物：“日后若姑娘还缺玩伴，便用此物与我通讯，无论何处，我皆可抵达。“

潇然瞪大双眼，看着那枚仙家法器吞了吞口水：”仙君，当真吗？“

”嗯，当真。“

送走润玉，潇然想偷偷溜进客栈，出门去替客人叫索唤的伙计同她问好都被她按了回去，谁知甫一进门，沽图和寒江一左一右从门后走出来。

沽图的嘴一如既往的恐怖，比他当年炼制出的，霸占了江湖奇毒排行榜榜首十年至今无人可解的一忘乡还要恐怖。

”哟，回来了，掌柜今早杀了只鸡，本来要给你留着当嫁妆的，想着你急需。后来等不及喂狗了，现下估计已经被狗拉在哪个巷子了，你既出门，怎么没去找找看呢？“

”从晨起送到现在，那公子住北疆的吧，没带点特产回来？“

”人家好歹是你的恩人，什么时候入家谱啊？“

”你没那个心思啊，那是我有那个心思。“

”我都看好了黄道吉日了，礼生都选好了，寒江说他很愿意，你怎么又没心思了？“

潇然理不直气也壮：“我都要长在床上了，出去逛逛吸一吸天地灵气怎么了，晕倒是偶然之事，你看今日也没晕啊。”

沽图冷笑：“是吗，吸了这么久的灵气，早该立地成佛了，我去给你建个庙。”

“……当年一忘乡被评作奇毒榜榜首果真名副其实，无人反对么？“

……

次日潇然眼睛还未睁开，就被寒江一把薅起来，梳洗打扮一番，准备进宫。

沽图特意为她从成衣铺买来一件水红色花缎束腰裙，一件芙蓉色广袖外袍，还不忘捎一块面纱。不得不说，沽图的眼光确实不错，同仙君他有异曲同工之妙，竟能让她这清汤挂面也显露出一番艳色。

马车一路驶进皇城，气宇轩昂的正宏门前一个身穿深紫葵花，团领服手挽玉柄拂尘的老太监在等候，远远看见沽图的马车，脸上便挂了副极其和蔼的笑容，热情的有些过分：“陛下一早就吩咐咱家在这等着，可把您给盼来了。“

沽图坐在马车里，摇着扇子，老神在在：”是吗，那可真是难为陛下了。“

老太监脸上完美的笑容一时有些龟裂。

慢悠悠地走在宫道上，寒江和潇然并排落在后面，方便偷偷讲话。

”这位是林公公，当今圣上的贴身内侍，很精明的，你在他面前就别说话了。”

“……”

穿过冗长的宫道，一道又一道朱红的大门，终于来到帝宫的核心，皇帝的寝殿。

潇然以为帝王的寝殿，应该有一个庄严霸气且富有内涵的名字，故而再看见华丽的雕漆沉木上鎏金的请止步四字时，潇然震惊了。

”小……公子且在此等候片刻，咱家去通禀一声。“

沽图笑着点点头。

等林公公进去，沽图将头一扭，正对着潇然，表情严肃的像是要参加国丧：”一会儿你在外面等，寒江同我进去。旁人若是同你讲话，看着穷的不要搭理，看着有钱的就装傻知道吗？“

”……啊？“

未等她追问，林公公便走出来，示意沽图进去。

她就站在那儿，又不能乱动，便仗着耳朵尖偷听屋里的动静。

先是沽图不阴不阳的声音：”哟，时候不短了吧，这是尸斑？草民还是头一次在活人身上见。”

寒江似乎倒吸了一口冷气。

接着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音色与沽图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低沉一些：“阿宴，不要同我这样讲话。”

潇然顿时精神一振。

“陛下如此称呼草民，倒让草民惶恐。”

清宣帝叹了口气：“我知你怨我，可你难得回来一次，不去看看你父王吗？”

潇然瞪大了眼睛，在内心尖叫了一声。

“长敬王乃皇族血亲，草民一介布衣，不敢胡乱攀扯，陛下说笑了。”

哦哟哟，长敬王，这个名头可真是威武霸气啊，比皇帝寝殿正经多了。

“此番草民前来，只是为了给陛下解毒的，陛下还是说说您的症状吧。”

潇然再次惊讶，在心底狂呼原来如此，难怪清宣帝的病谁都治不好。

潇然心知她这副化相对于六根不净的凡人而言实在惹眼，今日进宫更是特意戴着面纱，可惜还是引起一旁的侍卫注意。

侍卫热情且好心地问她：“姑娘是身体不爽利吗，不如去一旁歇息片刻？”

潇然才发觉自己神情过于激动了：“啊，没事，我就是有些热，吹吹就好，吹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