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尚未破晓，满头还坠着沉郁的乌青阴云，想是白日里将要落一场瓢泼大雨。青石街道上走过一头戴斗笠的老年更夫，风晴雪推窗瞧去，那更夫佝偻着行得极慢，悠长地唱着叹着，竟是民间最令人安稳的盛世歌调：“五更已至，早睡早起——！”

此夜睡得甚不安稳，不知是何缘由。风晴雪在窗前短暂地驻足轻叹，转身去打水用以梳洗整装。焚寂玄铁质地的剑鞘掩映着豆大的烛火，烛光在女子沉静的眼眸中明灭，风晴雪出神片刻，用那沾湿的手巾拭去了落在狰狞剑柄上细微的灰尘。

七百年来，她从未敢令此剑重见天日。这柄曾经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凶杀之剑早已失去了它所有的灵魂，此刻它安静地沉睡在玄铁剑鞘之中，与这世间任何的古剑没有分毫差别。这曾经是幽都上下竭尽全力所期盼的安宁景象，但当其终于实现之时，却付出了难以挽回的惨痛代价——她失去了毕生最珍惜的爱人。

在最初的百年间，她这行走之人尚能存着少女一般的心思，打量着这个鲜活的世界。数百年的光阴如流云消散，她此刻唯觉自己已是个过分苍老的老人，心湖轻易惊不起半点涟漪。她眠得愈来愈少，真如同个老人一般早早苏醒，醒来后便凝视着镜中年轻的自己沉思，计算着自己剩余的寿命。

这是女娲大神慈悲的馈赠，但那漫长又短暂的寿数，是否可以支撑到夙愿实现的那一天？她并不知晓。

她不敢去想象自己的结局究竟如何，只得埋头在风霜雪雨之中不知疲倦地行走。天下之大，纵使拥有千年的寿数，亦无法在一生之中穷尽人间。她无法纵容自己过多地殚精竭虑，那些如菟萝般缠绕的忧虑，只会阻碍她前进的脚步。

她尚未达成心愿，她永不足以驻足。

所幸，如今多了个同病相怜的同行之人，还生着那样相似的容貌，除却彼此照应，亦是聊表慰藉。同行之时，风晴雪常对着那背影出神——此人过分的清瘦，寡言较那记忆深处的人更甚几分，宽展的脊背似乎荷着无形的巨石，重负难捱，耗得他脚步愈发蹒跚。他大伤难愈，面色常是青白惨淡，但那双眼眸中燃起的，却似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便如同人参仙丹一般，吊住此人疲累的精神——若是再遭上什么变故，恐怕连这分火焰都要熄去了。

江湖中与阎罗齐名的血公子，是什么样的女子，才令你如此魂牵梦挂？

天幕已愈加清亮，鱼肚白悄然自天际浮现，大地之上的所有生灵正被逐渐唤醒，早起的辛劳人家已纷纷开窗，城中多了些梳洗干活的动静。此时，客栈走廊却传来隔壁人关门离开的声音，风晴雪警觉地向窗外望去，昏沉的黎明之下，一个黑袍男子在街道之中极快地穿梭，行色匆匆，正向城外走去。

那须发飘飞、风袍列列，过分清瘦的身姿，分明是鬼厉的身影。

百里屠苏满怀忧心道：“临息前辈，如今已然天明，碧瑶姑娘至今未归，不知去往何处了。”

如今这般大的日头，一枚落单的元灵恐有不测之危。临息尊者眉心一颤，眼眸中浮现几分不安的神情，喃喃道：“瑶儿如此机敏，必定寻得到繁茂阴凉之处躲避栖身。咱们即刻动身去这些地方寻一寻，若是遭遇不测，我便再无颜面对她的父亲了。”

他摸出了那魂魄用以栖身的百丈炉，示意百里屠苏暂行躲避。百里屠苏只推却道：“前辈，我尚有一半仙魂，所以并不惧怕日光。”

“如此甚好。”临息哑然片刻，随即道，“那便即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