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个人还在跟着他。

鬼厉的脚步蓦然一停，他微微侧首用余光瞥了一眼匆匆躲去隐蔽处的人，眼梢勾起些微哂笑，抬手戴起风帽，轻步隐身于杂乱灌丛中。片刻后，他听见不远处那几个一早跟上他的人正语气不善细细簌簌地交谈：“人呢？你干什么吃的，又跟丢了！”

不知是否有自己重创的消息泄露出去，自他离开河阳以来，陆续引来了数名面生的跟踪者。若是按他从前的性子，必然直接了断这些人的性命，而自顾不暇的现下，他已然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与这些人起正面冲突。

鬼厉靠在枯树桩旁，待那几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疲惫地闭上眼睛。事实上，除了毫无精力面对这些恶意的威胁，自碧瑶躯体失踪后，这十年来所经历的所有疲惫通数向自己袭来，如同一座大山一般。他忽然感到，自己对血腥从未如此厌恶过，不论嗜血珠再如何激他也无用处，缠绕在心间的，唯有绵绵不绝的窒息和痛苦。

而此刻，他心下唯剩一个念头，那便是不愿再造杀孽了。过往的杀孽是因有人阻他复活碧瑶，他自然见神杀神，遇佛杀佛。而那些逐渐蔓延的仇恨在晦暗处悄然滋长，最终在他最脆弱之时破土而出，当真是因果报应。

脆弱的情绪仅在鬼厉脑中停留了一瞬，因为一道剑光自隐蔽处朝他的面门迸发而来。鬼厉警觉地偏头，一道寒气凌冽的气息几乎擦脸而过，爆发出浓烈的杀气，将身后的枯萎树木击得粉碎。鬼厉拂袖起身，勾起唇角，语气冰冷：“何必学那些宵小之徒躲头藏尾！”

肃杀的劲风扯下树杈上仅存的片片枯叶，一黑袍人持剑在枯叶雨中翩然现身。那人背手笑道：“血公子，别来无恙。不知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你还满不满意？”

鬼厉心下一沉，想必那些跟踪者是他的手笔。

黑衣人的含笑面孔逐渐凶狠起来：“血公子果然厉害，在这等情况下都能躲过我精心挑来的追踪者。但是，看看你面无血色的模样，当年杀害吾弟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鬼厉眼尾轻眯，轻蔑一笑：“既提到他，当年强抢民女、强占灵矿不成放火烧山的草包可不是我鬼厉！”

黑衣人额角青筋暴起，眼里滚起一团怒火，“鬼王宗都没了，即使你三派的功法，再瞧瞧你如今这强弩之末的可怜模样，还能撑到几时？你杀了我唯一的亲人，今日注定是我大仇得报！”

烧火棍毫不留情地直面剑刃，鬼厉欺身而上，致命的棍段击向黑衣人咽喉，那黑衣人一闪，随即与之缠斗起来。在缠斗之中，黑衣人数次感到力不从心，逐渐迸出了满头大汗，而鬼厉更是面白如纸，尚未痊愈的心脉遭到反复激荡，他只勉力维持着冰冷的神情，掩藏自己可能出现的所有破绽。

即使鬼厉所现实力无法与往日相比，黑衣人依旧不敌。他被长久的纠缠拖得疲惫不已，咬牙施诀往鬼厉后心袭去。红蓝交缠的流光与剑光相击的瞬间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将二人震出数丈远。鬼厉在一片枯枝中跌倒，失去片刻意识后猛地醒来，身躯细颤着缩紧，忍耐许久仍是呕出一大口鲜血，面色铁青，挣扎起身却是有心无力。那黑衣人一身尘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擦去嘴角血迹逐渐逼近，狞笑道：“鬼厉，天都助我，今日你必死无疑！”

缠绕极寒之气的剑刃再次袭来，鬼厉脑内却蓦地升起一团混沌的迷雾，搅得他登时神魂涣散，无法动弹。他死死“盯着”愈来愈近的剑锋朝自己逼来，几乎就要触碰到鼻尖的那一刻，一道蓝色光芒将剑光击落。鬼厉瞬间惊醒，他眼皮一颤，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只听黑衣人一声惨叫，抚胸喷出一口血雾来，继而暴跳如雷，沙哑嘶吼着：“是谁！”

只见一名蓝衣女子在另一侧收起巨镰敛于身后，神色冰冷地盯着那黑衣者道：“趁人之危，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你若想留一条性命在，就速速离开！”

黑衣人思忖片刻，自知再纠缠下去恐怕性命难保，携着一身怨恨跌撞逃离。蓝衣女子见状，飞速赶往鬼厉身旁将他扶起，将灵力推入他后背胸腹之中。片刻，鬼厉紧皱的眉心终是舒缓下来，哑声道：“是你。”

“幸好我来得及时，”风晴雪忧心忡忡，“山海苑一别，张公子竟陷入如此境地。那日替你说话帮你离开，真不知是对是错。”

鬼厉沉吟良久，终是冷声道：“我是鬼厉。”

风晴雪一愣，终究是松软了嗓子顺了他的意，悲悯道：“是我冒犯了，血公子。”

鬼厉眼眸微垂，他勉力起身，语气平淡道：“感谢姑娘，救命之恩来日报答。只是奉告姑娘不要再沾身我的琐事，这与你与我都毫无益处。”

风晴雪神情一滞，轻声道：“你这是不信我吗？”

“你是地界使者，一定不是十恶不赦之人。”鬼厉眼梢微颤，冷声道，“虽然你曾助我，但我难保你不是为天书与兽神而来。我从未信任过你，你行事之的也与我无关。风姑娘，就此别过吧。”

风晴雪一惊站起，对着那背影狠声喊道：“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到哪儿去？你去何地都是白白送死！”

那人不再回应，只是略带蹒跚地渐行渐远，风晴雪平静了数百年的心蓦地腾起些波澜，她气急败坏地跟随那人的脚步，远远地跟着他，暗地帮他解决些恼人的麻烦。

她知晓鬼厉未必不能察觉，但显然，利用她摆脱寻仇者是个不错的法子，故而才假装一无所知地行路。在此期间，她遇到了身手极好的刺客，多亏风晴雪百年来未曾懈怠才不至于伤重。她趁着鬼厉休憩之时在隐蔽处调息，将受伤的手臂草草包扎了，轻瞥了眼正闭目养神的人，心头浮起些恼人的气焰。她难得忿忿地想着：我替你挡了这些祸事，你就像个木头人一般油米不进，果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我跟着你，真是自讨苦吃！

然而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又催促着她切莫放弃，无论那人是多么没良心，她都无法眼看着那张记忆深处的那副面孔再度失去生息。风晴雪悲愤地靠在树旁，仰首去看漫天的星辰，天幕却被高耸的树冠遮得严严实实，间隙之间偶尔漏出几粒星斗，昏沉沉的丝毫不闪亮。她烦闷地闭上眼睛，心下想着，明天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她已经暂时失去精力再应强敌了。

耳边突然传来枯叶被踩碎的细簌声，风晴雪警觉地睁眼，却见一袋水囊横在了自己眼前。黑面红纹风袍的那人注视着她，声音依旧冷淡道：“要喝水吗？”

风晴雪一把夺过了水囊，毫不客气地直接对口饮了起来，倒是将鬼厉看得一愣。清凉的泉水淌过口腔，将人的情绪都平定了下来，风晴雪系上水囊，瞧着鬼厉似是凝在半空中的神情，有些好笑道：“我不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子，行走江湖不拘小节，血公子不必这般看着我。”

鬼厉嘴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声线依旧波澜不惊地道：“你伤得重么？”

风晴雪将伤处往身后藏了藏，状若无事地平静道：“小伤而已，过些天就无事了。”

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无言之中。良久，鬼厉启唇：“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风晴雪已然闭上了眼睛，皱眉道：“你能否体谅体谅伤者，你我明日再谈，好吗？”

黑暗与困倦之中，风晴雪听见身旁细微且悠长的叹声。她听见鬼厉哑声疲惫道：“你知晓，我此番所求为何物么？”

风晴雪抬眼注视着身影埋没在黑暗里的那人，听那人继续说：“我所求的，是飘渺无依的复生之道。我曾历经十年在中土大地上奔波，曾经闪现过的希望皆在我眼前破灭，如今，连她的躯体都消失了。我想，至少我该寻回她的魂魄，再替她重塑身躯。”

鬼厉抬眸，眼中噙满了浓厚的悲怆。他苦笑道：“即使前路渺茫如此，艰险亦如此，姑娘也还要跟着我吗？”

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激起了平静又汹涌的波澜，一整日未曾平复的情绪倏地没入谷底。风晴雪只觉夜间凉风习习，渗入了她脑中，催得她一阵一阵短暂的头痛。她沉默良久，语气里是显见的疲惫：“血公子。你走的路，是近七百年来，我走过的路。”

鬼厉闻声皱眉，只听她稍稍调息，气息里存着些难抑的脆弱：“说起来有些荒谬。血公子，你相信这世间有面貌近乎相同的两个人吗？”

鬼厉一怔，语气波澜不惊：“是与我长得极像的故人吗？”

“是啊。”风晴雪气息微颤，她沉默良久，仿佛用尽了通身的气力艰难道，“是故人，也是爱人。”

未等鬼厉开口，风晴雪便笑着补充道：“但我深知，你不是他。我只是没想到，在这世间漂泊的日子里，还能寻到如此有缘的人，故而想到结伴而行，也好互相帮衬，聊寄念想。”

“所以，血公子，你我都是寻觅之人，缘分一场。正巧血公子伤势未痊愈，我也能为你挡些灾。但若是公子不愿，我也可立即离去，绝不使公子烦恼。”

树叶被微风吹拂，簌簌作响，偶有鸟鸣掠过长空，划破了良久的无言。鬼厉虚虚靠上树身，将水囊重新系在腰间，微微发白的面容逐渐恢复了些血色。他扶树缓缓站起，风晴雪在微风簌簌中听见了他的声音。

“风姑娘，意外相识，缘分一场。既然你我是为同路之人，便请你好生休息。我们明日再一同行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