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等到陆雪琪求药归来的消息，鬼厉便已然苏醒过来。他像是突然回了魂一般挣扎着起身来，却在下地时眼前一片昏黑，颓然跌了下去。沉闷的响声惊动了守在屋外的法相，他一个箭步冲进来，只见鬼厉眉心紧皱，满面惨白，正捂着心口狼狈地蜷卧在地上。法相连忙将其扶起，却见鬼厉尚未完全清明的眸中掠过一丝杀意，奈何病体支离，只反将他死死制住，不得动弹。

法相轻叹了声：“小凡，是我。”

鬼厉平复了情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不再逞强地卸了僵持的力气，借法相的力量回榻上坐定。二人沉默良久，只听鬼厉声线平稳地说了声：“多谢。”

法相苦笑一声：“你与我客气什么，是陆师妹将你救回来的。”

眼前的张小凡，早已没了十年前那般清澈恪纯、充满灵气的眼睛，也没了面上时时挂着的轻浅笑意。也罢，张小凡此人，在十年前诛仙剑落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如今眼前这人，已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鬼王宗副宗主、血公子鬼厉。

鬼厉闭目不言，只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面上隐隐存着痛苦之色。法相不禁问道：“你这如此严重的心脉伤，究竟从何而来？”

鬼厉闭口不言，只淡淡道：“陈年旧伤，不足挂齿。”

“这如何是不足挂齿？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没了性命？”法相语含愤懑道，“如今你这般模样，谁能想到你是个修仙习法之人？这些年来你独自在江湖行走，难不成就是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若是你那群仇人见了你如今这般模样，怕是早就提刀赶来，将你挫骨扬灰了！”

鬼厉轻笑一声，语带讥讽道：“劳你费心，只是正邪两道势不两立，你不必如此关怀于我。只要我还活着，就够了。”

法相一时语塞，喃喃道：“小凡，你本该知晓，我们仍视你如昔......”

“我早已是鬼厉，不再是张小凡。”

“好......鬼厉。”法相含着复杂的心绪长叹一声，“副宗主阁下，你总该让我知道，你为何流落在外，伤重至此？难不成，与狐岐山崩毁之事有关？”

鬼厉并无应答。但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灰败下来，眼内似乎也顿时失了焦。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怕是只有他一人知晓。但他显然不愿多谈，倒是法相敏锐地捕捉道了他神情的变幻莫测，下意识试探道：“那......碧瑶姑娘呢？”

屋内像是空气凝结了一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而片刻后，法相听见了鬼厉颤栗的声音，只听他气息微弱道：“碧瑶......不见了。”

法相微蹙眉心，不可置信道：“什么？”

“合欢铃......不见了，碧瑶的肉身也......也不见了，都不见了......我勉力坚持了十年，终于，终于......”鬼厉猛地攥住了法相的手臂，他情绪突然失控，眼内泛红，气息紊乱道，“我终于找回了她的三魂七魄......可是如今，我苦苦追寻复生之法......上天竟让我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布满血丝的双眼俶而滚出几颗泪滴，落在黑面长袍上，洇湿了方寸衣料。法相见他难得一见的情绪崩溃的模样，竟也觉得心口窒住了一般。他尽力宽勉，却不知如何谈起，只得一狠心道：“鬼厉......我只能说，人死不能复生，望你早日放下执念。”

鬼厉勾起一抹极其惨淡的笑来，他道：“放下？永远也放不下了......这一切，都成了我毕生无法挽回之遗憾......”

“我这一生苦苦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平淡的日子。”鬼厉气息微喘，声音缓缓却绝望，“普智屠我血亲，杀我邻朋......这些我都已放下......只是，上天为何执意将我心爱之人夺走......我，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欲平凡度日，却卷入魔道之争......我欲行侠仗义，却成了......妖魔邪道......这些，我都无所谓！只是......只是上天为何要夺走......夺走我此生唯一的救赎......”

鬼厉的声息渐渐微弱下来。他蓦地紧紧揪住心口，额上顿时出了一头冷汗，刚因情绪失控而稍稍恢复的面色瞬间煞白，像是脱了力一般死死倚在法相的臂膀之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法相大惊失色，刚唤了声“小凡”，便见他呕出一口血来，彻底失了意识。

法相手忙脚乱地扶他卧下，奔向前院万分焦急地唤道：“风姑娘！”

风晴雪匆忙随之奔向鬼厉处为他诊脉。片刻之后，风晴雪暗暗松下一口气，宽慰道：“相掌柜请宽心。这是旧时堵在心肺的瘀血，多亏方才他心绪大动，这才能吐得出来。如若不能逼出瘀血，心脉迟迟不得痊愈，反倒是坏事。”

法相顿时落下了心，“多谢风姑娘。”

“张公子气息微弱，五内郁结，体内的邪气难免趁虚而入蚀他心智。您尽量让张公子不再如今日般动气。”风晴雪自袖内摸出药瓶，喂了两三粒下去，将小瓶递给法相，一边道，“此药固元补血，每日服下如此剂量，对公子有些益处。他若不肯，您便化药于水中，让他悄悄服下。”

法相颔首行了一礼，“鄙人记下了。多谢风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