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正值暮春时节，杨花漫天、细雨绵绵。

料峭春寒夹着风雨，吹在人身上着实不太好受。温客行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兜帽和雨具都没带出来，又不好再折回去，毕竟算不准周子舒何时醒。他只好裹紧身上的披风低着头沿着河边慢慢的走。

他走得极慢，每个一段时间都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刚修补的好的筋脉极其脆弱，经不起他这般折腾。

夜色已渐深，华灯初上、倦鸟归巢。路上只有几个零星的人影，都步履匆匆往家里赶。于是逆着人流往城外走的温客行显得格格不入。

雨势渐大，温客行迫不得已在一个屋檐下躲着，看着人群越来越少，直到一切都归于寂静，长街上只剩下他和夜雨打叶声。

温客行眯着眼睛看这潇潇暮雨，心头冷不丁冒出一丝丝悔意。他应该挑个晴天再走，也不至于凄惨如斯。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人生在世，不过想贪恋那一点蜜糖的欢愉。总想着久一点，再久一点。

温客行慢慢贴着墙抱膝蹲下去，垂着头盯着地上的雨滴，自嘲的想道：蜜糖里泡久了，人也矫情了许多！连从前十分之一都不到的痛，此刻也难以忍受。

也不知这雨要下到几时才停，再拖下去，药效一过，阿絮醒过来发现他不见了，怕是会疯吧！

可眼下他出都出来了，断然没有再回头去的道理。怕自己一旦再见到周子舒，就没有再走一次的决心了。

若以他残躯之身，能为周子舒挣得一线生机，也算不亏。

捱到半夜，雨势总算小了下去，绵绵的几丝，几乎感受不到。

温客行甩了甩昏沉沉的头，站起身时还踉跄了一下，扶住一旁的柱子才稳住了身形。不由得苦笑一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从前他天天调侃阿絮是一盏美人灯，如今看来，自己反倒先成了那弱不禁风的美人灯。

唉！温客行长叹一声，提步往码头走去。

到了码头一看，夜色深深中，哪里还有什么船只。他只好往前再走了一点，天见可怜，终于在杨柳深处窥见了一点光影。

他赶紧走近几步，拨开柳枝一瞧，但见树上拴着一只乌篷船，船头挂了一盏煤油灯，被微风吹得忽明忽灭。

船蓬里依稀躺了个人，叫斗笠盖着脸，睡得正香。

已经耽搁了太久的时间，温客行犹豫再三，还是靠近了乌篷船，小声唤道：“船家？”

一声没人应，温客行又唤了几声。终于，船蓬里的人动了一下，下一刻把斗笠一扔，坐起来一脸晦气，张口骂道：“娘的！大半夜的叫魂呐！”

温客行听这语气心头一跳，无端的想起了初见时的周子舒。仔细看去，却是一张极其“狰狞”的一张脸——小眼睛、络腮胡，龅牙还加香肠嘴……满脸写着惨不忍睹，让温客行这个天天对着周子舒这样的大美人的人，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

这哪里有半点周子舒的影子？

可周子舒极擅长易容术，保险起见，温客行忍着难受又上下细细扫了几眼——膀大腰圆、黑脸粗脖子，全无阿絮那身万中无一的根骨。温客行放下心来，无端的又有点惆怅。

把这点惆怅拎出来摊开，无非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又矫情”——不惜使出下三滥的手段药倒周子舒跑出来，想着找个山清水秀的无人之地了却残生，好全了他自己的那一腔爱意；却又盼着能再看看周子舒，听他唤几声自己。

由爱生忧怖，人之常情！

那船家看眼前的人千方百计把他从睡梦中唤醒，却又杵在那里发呆神游，不由得火气更盛：“喂！说你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扰了老子的好梦！”

温客行被这一吼，倒是回了神。被这语气一激，倒有了几分笑意。

这人脾气倒是和当年在破庙里阿絮救下的老渔樵有得一比，这兜兜转转，和周子舒当年的经历何其相似！

温客行从怀里摸出来一锭银子，看也不看就抛给船家，说道：“劳烦船家走一趟夜路，小可家中有事，着急出城！”

船家摸着手中的一大锭银子，嘴角抽了抽，出口时带了点无意识的咬牙切齿：“……去哪？”

温客行被问住了，偏头仔细想了想，开口道：“大概要去……昆州吧！船家只须把我送出城就好！”

船家意外的看了他几眼，没再说话。转身把树上拴的绳子解了，把人赶进船蓬里，撑着船离了岸。

乌篷船慢悠悠地在如墨的江面上游荡，船家把煤油灯拨亮了一点，指挥着温客行把船蓬里的灯火也点亮。

橘黄色的灯光把这一方小天地照得亮堂堂的，温客行靠在船舷上活动着自己钝痛的筋骨，冷不丁肚子咕噜了一声。

这声响在四方俱寂的夜里格外明显。温客行脸上一热，捂着肚子没敢去看这里的第二个人。

船家摇船的动作一顿，然后温客行听见一声轻笑散在风中。

“喂！”

温客行转头看他，只见他从胸口掏出来一个还油纸包丢给他。接过来一摸，还冒着热气。

陌生人的善意来得猝不及防，温客行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呐呐道：“多谢！”

“快吃吧你！”船家又转头摇起桨，一边小声嘀咕：“没见过你这么能折腾的！”

声音很快散在风中，温客行没能听清。

温客行真的饿极了，三下两下把包子吃完，心满意足的呼了一口气，胆子瞬间大了一点。只觉得嘴巴里有点咸，于是得寸进尺的转头问划船的人：“船家，有酒嘛！”

船家脸瞬间一黑，险些要揍温客行一顿，忍了一会儿才咬牙切齿的答道：“要酒没有，那船舷上挂了一个水壶，要是不嫌弃就喝两口！”

“水也行！”温客行倒也不是真想喝酒，只是被周子舒禁了许久的酒，有点想念那个味道。

几口热水下肚，温客行身上才终于暖和起来。酒饱饭足，于是积攒了一夜的困倦之意此时一齐袭上心头。

脑袋点了几点，终于还是撑不住头一歪，靠在船蓬上睡了过去。

船家，也就是乔装的周子舒见状，慢慢把船停住，轻手轻脚地进了船蓬里，看着温客行毫无防备的睡颜好气又好笑。

长叹一声，小心地把人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拿过毯子给他盖好。

温客行在睡梦里似有所觉，抓住周子舒的袖子嘟囔了一声。

周子舒凑近去听，叫的是“阿絮”。

瞬间心软得不成样子，火气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满腔的怜惜与爱意。

他在温客行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笑道：“真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