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温客行这一觉睡到了东方既白。

雨后的天空澄澈通明，江面上飘着袅袅的白烟，仿若仙境。

枝头鸣鸟啾啾，让温客行从睡梦中惊醒，才发现船不知何时靠了岸。

一夜好梦周身舒坦，温客行摸着身上的毯子若有所思。脸上仿佛还残留着一些触感，那感觉太像阿絮了，是梦还是真的？

“阿絮……”温客行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着急出了船蓬。

周子舒坐在船头装作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大清早的叫魂呢？”

温客行环顾四周，只有眼前的这一个人，不是阿絮。低眉敛去眼底的失落，勉强笑道：“没事儿……”

“不过，敢问船家，”温客行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昨夜可有人来过？”

周子舒垂钓的动作一顿，少顷又恢复正常，不动声色地答道：“如你所见，这方圆几里，除了咱俩，还有别的活人吗？”

“那……”温客行盯着周子舒的背影，老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于是还想开口问。

没成想周子舒直接白了他一眼，把脚边的一个包袱和油纸伞扔给他，把人轰下了船。

“走走走，老子这鱼都给你吓跑了！”

眼见温客行刚在岸上站稳脚跟，他立马收了绳子，撑着船往回走。那架势，就跟有谁在后面撵人一样，眨眼间就把船撑到了河中央。

遭人如此对待，还是温客行这一辈子头一遭——从前他是鬼谷谷主，人人见他都是战战兢兢的，哪敢有人对他这样子。于是他抱着包袱懵了一瞬，片刻后又咂摸出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他惊奇的发现，原来平凡普通的生活是这样的有趣。没人会在意他曾经是什么身份、在意曾经手染鲜血，他可以在阳光下肆意的闲逛……

原来真如阿絮所说，他这个恶鬼是真的可以回到人间的。这个认知让他狂喜了一瞬，抱紧怀中的包袱沿着河边脚步轻快的出了城。

而在温客行看不见的地方，乌篷船又悠悠的回到了岸边，周子舒把船拴紧飞快的上了岸，瞬间成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车夫，赶了辆马车沿着温客行的脚步追了上去。

温客行走了大半天才在郊外看见了一个茶棚，里面坐了不少人。

那臭脾气船家给他的包袱里各种东西一应俱全，根本不需要再添置些别的。温客行顶着一头极为显眼的白发，自然不愿意往人堆里凑，况且他现在还有些力气，赶得快一点，还能在日落之前到达下一个城镇。

打定主意，温客行就打算直接绕过去，冷不丁“四季山庄、英雄大会”这几个字窜进他耳朵里，生生让他停住了脚步。

他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点了一壶茶，竖着耳朵听邻桌的谈话。

一个人先说道：“……这武库本应就是天下英雄所共有的，各门各派谁还没有几本武功秘籍落在那武库里，凭什么叫那四季山庄一家独占？”

另一个人接道：“还能凭什么，那四季山庄庄主周子舒有一个师弟，据说是那圣手甄如玉的儿子，后来做了那恶鬼之主，武库钥匙就在他手上呢！”

“听当时从雪山上逃生的人说，”那人压低了声音，“曾亲眼目睹那温客行在危急关头拿出钥匙打开武库，救了那四季山庄的庄主一同进了武库……”

“呀！”一人惊呼出声，“那如此一来，武库的宝藏岂非都尽数落入了他师兄弟二人之手？”

一人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愤怒：“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吗！鬼主温客行和四季山庄庄主周子舒二人狼狈为奸，想把那武库宝藏据为己有！”

“哼，哪有这么好的事，天下英雄都不是吃素的，岂能容许他们如此胡来，这不亏得衡山派掌门牵头，重开武林大会，好带领诸位英雄上那四季山庄讨个说法……”

听到此处，已经大概能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温客行拳头握紧又松开，深吸几口气才勉强把杀气压抑住，掏出银子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快步出了茶棚。

本来准备还不确定要去何处的温客行，这下是非去昆州不可了。

这一上路，温客行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此去昆州路途遥远，若是从前全盛时期的他，自然不在话下；如今他浑身上下就剩那么一两成的功力，自保尚且够呛，遑论其它。

温客行一合计，得给自己找匹马。

可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找去？温客行泄气。

他这一泄气才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痛，拖后腿的筋骨又在向他抗议了。当下顾不得其他，赶紧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下，引导着那点少得可怜的内力慢慢修复着筋脉。

内力运转几个周天，温客行顿觉身上舒坦了不少，睁开眼打算继续赶路。

却见一架马车悠悠的从他身前走过去，他一喜，想都没想出声叫住那人。

马车应声而停，一张面黄肌瘦的病鬼脸从车前探出来，冲温客行一笑，参差不齐的一口黄牙晃得温客行一个激灵。

怎么他遇见的都是这么“别致”的人。

温客行硬着头皮上去搭话：“这位大哥，能否捎在下一程？”

说完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那人眼前，看得做车夫装扮的周子舒眼皮直跳。

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财不露白这回事啊？看着温客行的目光不自觉的带上了些痛心疾首的意味，温客行目光一凝，那种说不上的奇怪感觉又起来了。

念头刚起来一点，又被打断了。

周子舒毫不客气的接过来那锭银子，示意温客行赶紧上车。

“公子欲往何处去？”

温客行答道：“在下要去昆州！”

“昆州？”周子舒眉头一挑，老神在在的开始钓鱼，“昆州离此地路途很是遥远呐，况且最近的昆州，那可不太平！”

温客行心念一动，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昆州最近不太平是怎么回事？”

“嗐，还不是那些武林英雄，齐聚昆州开什么狗屁英雄大会，说要向四什么山庄讨要什么东西，把昆州搅得是人心惶惶！”说到激动处，周子舒还颇为像模像样的“啐”了一口，然后问温客行：“公子去昆州所为何事啊？”

“有急事！”温客行只是笑笑，并不想多谈。

周子舒用余光瞥了他几眼，见他沉默不语只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时，才惊觉——温客行只会在面对他的时候一副油嘴滑舌能说会道的样子。

也才惊觉他平日里看起来长于交际、胸有成竹，实际上在面对正常的交流时，其实很茫然无措。也对，鬼谷哪有机会与人接触，所以温客行在和他一起逛街时，才会像个孩子一样，看什么都很新奇……周子舒心尖一痛，不敢再想下去。

一路再无话。

春日的天气，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白日里风和日丽，夜幕降临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两人运气还算不错，在半道上看见了个半旧的城隍庙。

这城隍庙应该还未废弃，里外打扫得很干净，桌前还有瓜果供奉。

两人进去后各寻了一处位置，温客行找了一个靠里的角落，周子舒则在外面一点的位置坐下来。

如果温客行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周子舒挑的位置很巧妙，既能挡住风口，又能把他护在里面。可惜温客行心里有事，哪里还看得见其他。

温客行小心地解下披风抱在怀里，从包袱掏出几张饼和水壶，在地上盘腿坐下来。饼子就着水囫囵吞了几口，抬眼见周子舒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

温客行一僵，下意识把自己的满头白发往后藏，皱着眉头看回去。

周子舒意识自己的不妥，从善如流的把目光移开，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抱了一堆干柴回来，在两人中间生起火。

火光跃动，令这方空间暖和起来。两人被这暖意一熏，有些昏昏欲睡。

外面雨下得更大，隐隐还伴着几声雷鸣。

捱到子夜时分，周子舒耳朵尖一动，蓦然睁开眼抬手灭了篝火，飞快挪到温客行身边，带着他往菩萨像后一藏。

温客行被他这一动作吓了一大跳，拔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抵在周子舒的胸口上，目光冰冷凶狠。

“别怕，是外面有人来了！”周子舒温声安抚道。

温客行将信将疑，动作依然没变，等到他自己耳朵里也传来人马嘶鸣的声音，知道对方没有骗他才收回了匕首。压低声音说了句“抱歉！”

周子舒点点头，透过缝隙看着门口的动静。

城隍庙的木门“哐”的一声被破开，先是一个人摔进来砸在堂前呕出一口血，再是两个持刀的大汉挟持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年退了进来。接着门口又涌进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乞丐。

两拨人都举着兵器满脸戒备，气氛剑拔弩张。

火把熊熊燃烧，照得庙堂里一片明亮，每一张脸都能看得清楚。温客行顿时认出来，先进来的那几人，是他白日里在茶棚里遇到的那几个人。只是不知他走后发生了什么，居然跟丐帮的人起了冲突。

温客行在心里冷哼一声，幸灾乐祸的想：两拨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正好狗咬狗。

丐帮的人突然分开一条道，一个赤脚执拐杖的乞丐走到前面来。

“黄帮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先前进来的其中一个大汉咬牙切齿的说道。

赤脚乞丐黄帮主嘿嘿一笑，答道：“许舵主别动怒，我们丐帮也并非以势压人之辈，只要许舵主把你手中的小娃娃交给我们，一切都好说！”

许舵主冷笑一声：“笑话，这小子是我们兄弟三人拿住的，凭什么要交给你们？”

“许舵主，我这是为你们好啊！此去昆州路途遥远，谁知道还要经历什么危险，你们人少，别护不住人还惹得一身骚，不划算！还是交给我们来看管吧！”

躲在后面的两人听见这话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恰好此时被绑住的少年抬起头来，正对着菩萨像这边，被火光一照，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周子舒和温客行一见，瞬间只觉得如坠冰窖，脸色皆是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