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件事会使人疲劳:摇摆不定和
优柔寡断。
太阳的光与热挤不进朝北的破旧公寓,熟悉又陌生的炼金废气,只剩一张木桌与板床的火柴盒似的房间。点燃一根昂贵的香薰蜡烛,烛光熹微,薰衣草与木屑的香味。
已经……有一个多月吧。
没见马库斯一面,没和他说一句话。
你坐在床边,挨着那颗不渴求他人施舍水分的仙人掌,没有用来麻痹情感的酒精,只有高糖特甜的牛奶。
玩赏着窗外的风景,思考着世界的哲理,嫉妒着牵手的情侣。
你自愿戴上的禁魔石手铐不再冰冷,不再沉重。它与你的温度相同,你甚至恬不知耻地适应了它的重量。
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用分离报复马库斯犯下的错,
摒弃与生俱来的魔法天赋,
独自游走在皮尔特沃夫的水泥丛林。
哲人们说:
孤独,是一个内心整合的过程,能让
自己清醒的看世界,也能让自己理性的看自己。
但你只觉得你的内心有一处可怕的空白,使你难过的无动于衷。
你还是会去警局上班,只因被金钱牵绊,没有说“不”的资本。
看着马库斯送的手表,刻意算计着时间不和马库斯相遇,你只参加外勤任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再也不想迈进监狱寝室半步。除了曾经队友赠你的鲨鱼玩偶,其他什么都没带走。
桌上的玫瑰仍然新鲜,好像现实里发生的一切和它无关。
门口新来的守卫毕恭毕敬地告诉你,”警长还是会定时来送花,他给你写了封信。”
带有红色火漆的信封你收下了,但从未打开过。
在迷茫与纠结达到顶峰时,你会去皮尔特沃夫公墓,看看长眠地下的人们。
公墓布置得像公园,矗立的石碑,熄灭的长明蜡烛……
格蕾丝女士的胸像做得惟妙惟俏,和它说话好像会得到回应一样。
本想抽一支烟,但你还是想活得久一些。吐一口无色无味的空气,没有人会看见你的忧愁。
“格蕾丝……警长……女士,我还是叫您格蕾丝女士吧……我们私下里都这么叫您。”
你走上前一步,本想用魔法点燃她灵柩内的蜡烛以表祭奠,但发现带上禁魔石手铐的自己如今已做不到了。
“马库斯他现在是警长了…他…我现在……对不起……”你的泪腺不停使唤,哭得比葬礼那天还难受,“我知道你的灵魂已经选择离开了……瑟雷特他应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马库斯有来和您道歉吗?您应该不会原谅他吧……”
说了一万句话,问了一万个问题,交流的对象不是格蕾丝的塑像,而是你自己。
当发觉得不到答案的刹那,你放下哀悼的白百合,作为不圆满的省略号。
马格尔,菲特,瑟雷特的墓葬并排安放,大理石模板紧贴地板,锐利的边缘被新长出的青草包裹。
“你们不需要原谅我,我一直热衷谎言。”
每个墓碑赠一支百合,你握着最后一枝献给自己的花,躺在四座墓葬的正中间,仿佛和死人感同身受。
“马格尔,就你主意最多。你觉得我怎么样才能好好活下去?……菲特,你最会安慰人,能教教我么?我想安慰我自己……瑟雷特,你是想杀了马库斯吗……”
皮尔特沃夫的季风凝气成雨,不是纯白的云朵滴下淅沥的水珠。
雨来得太是时候,它像暗示着死人在哭泣,也像在代替你发泄情绪,更像刻意赶走躺在墓园的矛盾之人。
该走了。没有魔法供你使用屏障避雨。
回到曾经居住的破旧公寓。一个月前你亲手撕毁警局的封条,用缠满绷带的无力的手撬开钉死在门框与窗口的木板。
潮湿长霉的浴室里,淋着不温热的水,不敢再脚滑摔倒,没有另一个马库斯会扶起昏死过去的你。
天黑便去睡觉,再也不能练习魔法获得纯粹的快乐。
马库斯曾郑重其事的说过:“你不要有自我了结的想法。”
你当时还不以为然,如今却刻骨铭心的体会到被活生生扯下翅膀的鸟是多渴望寻短见。
“我答应过他,要死也是他杀。”
跨坐在窗台,一只脚悬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你不想死,只是想体会接近死亡的感觉。你管这叫脱敏训练,以防以后被希尔科威胁性命时,毫无风度地屁滚尿流。
马库斯这人不仅高傲自大,而且执着到不识抬举。
警长总会用关系网络打探情报,他在用奇怪的方式强调他的存在感。
起初是他本人,站在你回公寓的必经之路上,穿着他最不常穿的黑色夹克,拿束毫无意义的白玫瑰花。
马库斯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带着黑色兜帽的你,他不会向你奔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办,等你靠近。
你想靠近,但从未靠近。
然后就是些寄托情感的物件。放在公寓门口的花束,拜托杂货店老板每天给你一瓶牛奶,快递包裹里的应季新鲜水果……
你每次都会原封不动的把花束塞回马库斯的办公室,杂货店老板的牛奶另附一份价钱,水果分给邻居……
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与你的交流次数越来越少,你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你知道他总会一天决定放手,再去爱一个更美好,更优雅,更像个正常人的皮尔特沃夫权贵之女。一切只是时间问题,马库斯不会用一辈子去换你的一句“有可能”。
今晚,下班后,你又瘫在床上,枕着鲨鱼抱枕,将蕾娜的遗物贴在胸口。香薰蜡烛已经快烧的见底,马库斯送来的水果你只留了两颗樱桃。
沉浸在抑郁里是会上瘾的。
如果不是这阵突然的急促敲门声,
你还想不起来还有“希尔科”这人。
先是五六个在老旧的木地板走廊里的匆忙脚步声,然后是破拆似的不礼貌敲门声,最后是萨维卡一拳打穿门板,机械手臂入侵至你的放假,捏碎似的力气打开门锁。
“希尔科的人,是吗?”你缓缓坐起,稍稍整理头顶的碎发,将蕾娜的怀表放在枕头下。“找我有事儿?”
明明以前想到希尔科就会狠得牙痒痒,如今却释怀得像个活了两百岁的圣母神仙……你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或许是因为没有能力反抗,或许是不怕死了。
“跟我去祖安走一趟!”赛维卡直冲黑暗中坐在烛光里的你,左边的人类手臂攥着启动装置,右边的机械手里还有你家门把手的碎片。
“你这是请人干活的语气?”你没有像个希尔科下属一样毕恭毕敬,甚至没从床上坐起来,失去魔法后反而比有魔法更无所畏惧。
“你想死可以,你死了马库斯也得死。”她将铜把手的碎片捏得更碎一些。棕色的皮肤,黑紫的嘴唇,全是威胁的意味。
萨维卡算是一语道破,你自己这条命已经不能算是筹码了,只有马库斯是。
“……”你真有种想当场和赛维卡肉搏的冲动,你死了也得打断她几颗牙。
要不是马库斯那条命牵着你。
“我去,带路吧。”
被赛维卡和一群染着不同颜色头发的混混夹在中间,从下水管道抄近路滑进祖安垃圾场,再坐上在人流密集的街道狂飙的蒸汽机车。
你不知道希尔科到底让要你干什么工作。
杀人越货?反正不可能杀马库斯,杀其他人不过是心里波动几分钟再做几天噩梦。
帮派混战?打架就打架吧,反正有魔法,和这些肉体凡胎打架不可能出大问题。
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能让你干了
……
突然注意到,坐在你对面的赛维卡的表情比最抑郁的你更深重些,她像极了在重病监护室祈祷的病人家属。
有些幸灾乐祸,对敌人没必要施以人性共情,你在气氛凝固的车厢内挑衅地问:“这不会是让我去治病救人吧?”
“闭嘴!”
赛维卡的机械臂猛打你身后的座椅,手指上的钢片倒勾带出几朵棉花,整个车身都因为这拳震动。
你稳坐如山,面对她的拳头,没有躲闪分毫,不同于上一次生死混战的苟且狼狈。
“你说是就是吧。”
赛维卡她亲爹亲妈弥留之际了?
或是她的好战友被打断两条腿要截肢?
还是她的好老板希尔科出事了?
你猜破脑袋都想不到,事情的缘由都落在仅和你有一面之缘的蓝头发女孩上。
地下私人实验室里,恐怖古堡一样的氛围,最落伍的实验器材上充斥着铁锈与不明液体的痕迹,五彩液体充满泡着生物标本的瓶瓶罐罐,头顶的煤油灯光并不明亮,所有的照明全靠荧光的化学试剂。
房间正中央,捕食肉兽用的巨大铁笼里一张还算卫生合格的手术台。
蓝头发麻花辫女孩就躺在上面。口鼻插上了维生设备的塑料管子,浑身血污与黑灰,右半边手连着小臂被炸的血肉模糊,躯干上也扎着几个钢片。
她还奄奄一息的活着,胸口上下虚弱地起伏,口鼻不断冒出血泡,眼睛充血成宝石红色,嘴里还在轻声念叨:
“薇奥莱……它终于有用了……”
你站在铁笼里,赛维卡迫不及待的用小臂粗的铁索拴上铁门。
她轻轻拨动保险装置上的划片,你的后颈没炸,但禁魔石手铐应声落地。
魔法重新流动的感觉让你无比愉悦,仿佛沙漠中的将死之人找到绿洲。
但你没时间再和魔法温存一秒。
希尔科就站在笼子外面,他的手死死抠住构成隔离区域的钢筋,仿佛被关押威胁的人是他一样。
希尔科没有那日的冷静与不可琢磨的压迫感,此时的他不像掌握祖安的教父,他更像个失去理智的父亲。
“金克丝!”
“你要是让她出什么岔子,我马上杀了你和马库斯!我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辛吉德!你提一次截肢我就宰了你!!”
给仇人工作就够要命的了,还得参与这种亲情离别生死时刻……
开始汇聚魔法能量,你的治愈魔法技巧没有生疏,你觉得体内的能量不降反增。
在治愈的能量环绕下,女孩碎裂露骨的手掌逐渐愈合,躯干上的弹片自动脱落,伤口不再冒出褐色的静脉血,红色充血的眼睛逐渐恢复变灰。
治疗这种程度的伤对你来说不算困难
她眼周的皮肤不断颤抖,你能感知到她脑内强烈的如海啸般的思想斗争,你不想体会她的思想,但它就像疯了一样,强迫你与之感同身受。
你就像被她拉着手指在她记忆的广场上飞奔。
不同的模糊的像色块的面孔,不同的声音在低语。
“爸爸……妈妈!”
“薇,我们要一直在一起。”
“她就是个祸害!有她在每次都搞砸。”
“为什么不带上我!”
“薇奥莱!别丢下我!”
“咱们走着瞧,早晚让他们后悔。”
……
你觉得自己好像灵魂出窍一般,眼睛不由自主的上翻,肉体根本不听使唤,感受不到魔法流逝的疲惫,听不清耳边希尔科的吼叫。
一声枪响,
子弹划过你的脸庞,穿过你披散的头发,音爆震的耳膜生疼。
你这才被拉回现实。
希尔科这次用的是真枪实弹,
他的枪管随着手掌颤抖,他只在乎金克丝的死活。
所有笼外的人枪口和子弹威胁着你心甘情愿地戴上手铐,赛维卡用机械臂控制住你的双手。
希尔科拥抱着完整的金克丝,亲吻她的额头,眼含和他的气质相悖的泪水。
刚刚的精神穿越让你心有余悸,眼前这个蓝头发,她的童年比你的还惨烈一百倍。
就算是仇恨,孩子也是无罪的。
“就当我多嘴,希尔科。”你回头对血海仇人希尔科说,“你要是真担心她,就带她看心理医生。”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她是完美的!”
这话听着耳熟,
就像马库斯对你说的差不多。
“我是个染魔人”
“你怎么样都是好的。”
……
被赛维卡押送回皮尔特沃夫的路上,你的脑子里全是马库斯。
好的坏的,死的活的,活泼的沉默的……全部都是他。
遗忘像是个不断积累的量变,释怀才是质变。
你好像忘掉了那些因马库斯而死的人,好像记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你只想去见见他,你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想见他。
“赛维卡,”你平静的面对着曾经差点取你性命的死敌,“你应该知道马库斯现在在哪吧。”
“知道。”她点燃了一直手卷的土烟,似乎也和你没什么恩怨。“吉薇娅音乐厅,开庆功宴。”
“我就不和你说谢谢了。”你说。
她和你已经走到皮城码头,就在此地分道扬镳。
“你的打死那两个兽人算罪有应得,本来希尔科也没想杀那女的。”她递给你一支烟,商业应酬似的社交,“骨灰我给她送回老家了。”
希尔科没想杀那女的?
杀不死也没区别,活着也是个说杀就杀的筹码罢了。
“……就这样吧。”你没有接过赛维卡的烟,对她流露的善意概不接受。
轮船的汽笛声中
赛维卡伴着月色向下,走入满面疮痍的祖安。
你披着月光,直奔金碧辉煌的音乐厅。
早知道会和他见面,
应该会在出门前打扮一下。
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愿望,人有时会豁出一辈子的。笑其愚蠢的人,毕竟只是人生的过客而已。
死的人就是死了,你只能抓住活着的希望。背叛就背叛吧,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充满思想斗争的赶路从不长久,你已经站在音乐厅的门口。和以前一样,你那张脸,和警长的权力联系的面孔,是你的通行证。
身着常服的你,袖口还有治疗蓝头发时蹭上的血迹。
在铺着红色羊毛地毯的舞厅,在水晶的摇摇欲坠的闪烁吊灯下,在穿着华贵礼服和夸张裙撑的人群中。你找寻着,那个身着警长制服的男人。
他就站在聚光灯下,身边几个容貌较好的商人家小姐急于推销着自己——一个青年警长,受欢迎是应该的。
马库斯在丝绸裙子的围堵下惊慌失措。他留了一撮滑稽的小胡子,他没有接受任何人的任何邀请。
你站在远处的人群中,截下燕尾服男服务生手中的香槟杯。
这杯敬自己,
敬马格尔,菲特,瑟雷特,格蕾丝,蕾娜,
敬马库斯,
敬未来。
一饮而尽,仿佛高贵的气泡酒像用来解渴的淡盐水。
高举将灯光反射为五彩的水晶杯,
松开手指,
清脆的炸裂,四散的碎片。
仿佛在白色大理石砖地上炸开的烟花。
所有人都看向你,
他的双眼中有你,
他向你奔来,没有一丝犹豫。
你学着他曾经的样子,
歪歪头,指着门口的方向。
待到在皮城的月色下相拥时,
你再去提醒他。
“你该刮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