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宫门

秋季，一地枯黄。在正式追册贵妃张氏为温成皇后不久，得偿所愿的年迈君王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得意之事——正式置东宫班署，册立年仅三岁的皇四子赵祈为皇太子，富弼为太子太傅，驸马司马光任詹事，大赦天下。

朝臣觐见，礼炮齐鸣，宫中大摆宴席庆贺这一喜事。公主府内，我迎着秋风落笔一个“喜”字，许久不练飞白体，倒是生疏了不少。我啧舌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中，不知这动作如何滑稽，一旁被奶母抱在榻上玩耍的阿媛忽然看着我咯咯直笑。

赵世瑾怎么，你娘的字竟丑得如此可笑么？

见我这般作态，照蘅放下墨棒，由衷地为我走出心伤而高兴

高班薛照蘅公主练了半日，也该累了，横竖休息片刻，待恢复了精力，自然会写好的

最近因为我的事情，这小子本就沉默的性子越发阴郁，如今我好起来了，他也必要“痊愈”才是。于是我把笔塞进他手里，说笑道

赵世瑾我记得你也会写飞白，今日我要检查检查

因官家素爱飞白体，幼年时我便投其所好练习书法，那时照蘅恰也在识字学书，本来内监在文墨上并不用更加造诣，可我见他有心学习，便抽了一本飞白字帖送他临摹，不想他自己上了心，书法精进到我也为之叹赏的地步。若他不是个内监，凭这手好字也足以闻名一方吧。

不知是不是前段日子经历了太多事，我经常无端的伤感，待到回神，照蘅已搁笔。他写的也是一个“喜”字，不过却有些眼熟。我拿起纸张同我的笔迹对比，乐了

赵世瑾你倒是会做人，怕得罪我，就仿着我的字又写一遍。

不过是看我写了几笔，便能如此惟妙惟肖，实属难得，不愧是我身边的人

高班薛照蘅臣习得飞白，多亏公主的指点，笔锋自然是要跟随公主而行的

拿自己的天赋哄我开心的也便只有他了，见他腼腆的垂下目光，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赵世瑾开蒙你的是张先生，我可担不得这功劳

说起张茂则，这位皇帝自幼的玩伴和亲信自从帮我调查瑶瑶死因后便数次被贬又数次召回，直到最近他才看似安稳下来，干起领御药院的职务。御药院非皇帝亲近之臣不可胜任，照蘅空有能力却无处施展，总归是委屈了他。

我见照蘅也流露出怀念这位恩师的情感，便随口试探道

赵世瑾官家召回张先生入职御药院，八成是身子越发不好，急需有亲信把持在侧以防万一。他如今刚回来，身边自然是缺少人手，你看……不如到他那里去谋个职位？

不想前一刻还低眉顺眼的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对上我的眼睛，在我的错愕中“砰”的一声慌乱地伏地叩首

高班薛照蘅公主是要赶我走？

我无奈地想要搀起他，可他岿然不动

赵世瑾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着让你才有所用，待在我这里虽然安逸，可一辈子也没能有个成就，若能像任都知和张先生那般为君王效力，岂不更好？

照蘅负气般以额触地，紧接着我便看见他身下的地面砸下几滴水珠，我又气又急地蹲下身制止他，想要抬起他的头看看额间的红印子，可他偏偏犯倔，就是不让我看。他从来都是守礼谦恭的模样，只唯二在我面前失态，一次是我早产时，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赵世瑾你这是做什么呀！不去就不去，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置起气来！

他终于肯抬起头，用委屈到几乎恳求的语气道

高班薛照蘅臣不敢和公主置气。只是自从跟了公主，便只有公主一个主子。公主以为安逸是耽误了小人，可在臣看来，管他什么权势成就，都远没有跟着公主享福要紧

我既感动又觉得好笑，为了留在我身边，竟连这般不上进的话都说得出来。于是我只好一面安慰他，一面唤侍从端水来给他净面

赵世瑾我既然问你，自是要经你同意再办事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又何尝舍得你

他破涕为笑

高班薛照蘅公主说真的？

我用侍从递来的湿帕子为照蘅擦脸，一旁的阿媛因被他吸引了注意，奇怪地盯着他看

赵世瑾当然是真的。你快别又哭又笑的，阿媛都得笑话你了

他赧然避开我的手

高班薛照蘅不敢劳驾公主，臣自己来吧

我含笑将帕子给他，抱起女儿走到窗边眺望月色，夜已渐深，宫城的钟鼓楼上灯火已熄，君实还未回来，恐怕是官家高兴，恩准留宿禁中。女儿揉搓着眼睛打起了哈欠，在我的臂弯里很快熟睡了。今日是难得的喜事，我的弟弟成为了皇太子，丈夫也得到了重用，我再不用担心因他才华不能施展而郁郁终生；可不知道为何，本该高兴的我却一直隐隐不安。也许是这些日子多思多虑所致吧，我哂笑自己太过焦虑，正要搂着女儿一起睡下，却听廊外脚步杂乱，照蘅复又折返，隔着屏风低声稽首道

高班薛照蘅公主，出事了！

我心中紧绷的弦随着他的声音断成两半，翻身下床

赵世瑾怎么了？是驸马还是官家？

照蘅嗫嚅着蹙紧眉头，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

高班薛照蘅不是……是兖国公主……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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