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养女

自从那日与赵祯争执一场，张妼晗仿佛彻底冷了性子，次日，一夜未眠的她主动向皇后请旨，以忤逆上意为由自请禁足。此事皇后一时也未曾定夺，请示了官家之后不予准许。不过这丝毫没有动摇张妼晗的决心，她当即脱簪待罪，关起宁华殿的大门抄写宫规。宫中几千张闲着的嘴好像找到了时新的议论话题，只不过宁华殿的人皆闭紧嘴巴不敢张口，赵祯的脸一连几日都拉得老长，还发落了几个爱嚼舌根的宫人。好事者们才逐渐醒过神来，贵妃没那么容易失势，官家的底线也绝不能触碰，于是皇帝和宠妃吵架的八卦就这样在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中揭过，到头来好像只有安寿公主一个，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张妼晗的身体本就不算健康，素日里常用药膳滋补，这会儿同赵祯一通争执，又把往年的顽疾牵扯了出来，世瑾担忧她的身体，多少迁怒到父亲这个“罪魁祸首”身上，可自从贵妃生病，福宁殿日日派人来问，最好的草药如流水一般送进宁华殿，这是摆明了示好求和，做女儿的再生气，可一想到父亲也是一身病痛，不免软了心肠。张妼晗不是一点错也没有，赵祯也并非全无差错，这一对冤家，偏偏在这巴掌大的宫城里纠纠缠缠，便是不相知，也要跟着对方稀里糊涂地过一生，又是何苦。

正如赵世瑾所料，在得知贵妃生病的第十日，官家的步撵在宁华殿门口短暂停留了片刻；第十三日，贵妃遣内人答谢官家赐药；第十七日，官家亲自探视贵妃的病痛；第二十日，两人和好如初。

不管赵祯心里作何感想，世瑾知道，张妼晗如今看似正常如初的表现其实都是那夜血淋淋的伤疤换来的伪装。哀莫大于心死，可只有不做期待，才不会再度失望，乃至于绝望。日子还是照旧过下去，唯独不同的是赵世瑾明白，无论是自己还是张妼晗，福宁殿和宁华殿之间，已然隔着一道无法触摸的鸿沟。

张妼晗的病症用药得当及时缓解，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常来探望却始终没有留宿，因着经历太多事，世瑾总是把心思放在课业上企图转移注意，徽柔知她心中不快，默契地没有去打扰她，此后更是有关张贵妃三个字的内容都鲜少在她面前提起。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直到世瑾终于发现了宁华殿的异常——常服侍在张妼晗身边的内人周纾开始繁更换衣饰，用度所需甚至远远超过于一个宫人的配置。

张妼晗宁华殿里有这么个模样标致的，官家喜欢，我也乐意提携，就是如此。

张妼晗的态度平和，想来并没有内情。从前张妼晗吃醋妒嫉，翔鸾阁里一概不许拣择有姿色的宫女，杨怀敏还因此狠狠的嘲讽过她不识时务，而今当真是毫不在意，倒让服侍她的宫女们畏缩起来。周纾是唯一没有拒绝她好意的那一个。

少女世瑾我爹爹的年纪都足够做你父亲，你这又是何苦呢……不若我帮你同姐姐和官家求情，推拒了这事儿

世瑾自幼将周纾视作半个姐姐，还以为是她不敢推脱张妼晗才勉强应承，私下里询问她的心意。不想那恰逢恩宠的女儿家看透公主的来意，一向信任公主的她丝毫不加遮掩少女怀春的羞赧和对未来的惆怅

周纾奴婢十二岁入宫，没见过几个男子，从前在家里，父亲对母亲非打即骂，入了宫才知道，还有官家这般有气魄又和善的男子……奴婢知道官家不是普通人家的丈夫，可既进宫为婢，总是想着能有更好的日子，让自己过得不那么苦。奴婢无意背主，可既然贵妃提携，便没有拒绝的道理

世瑾没有受过苦，从小在金银窝里养大，虽不能对周纾感同身受，可到底是尊重她选择，故而当张娘子挑了吉日真正收她为养女留在身边教导时，世瑾特意送了一对金钗给她。周纾曾说过自己家里三四个女孩子，父亲根本拿不出嫁妆送女儿出嫁，那对金钗，便权作为她添妆。

少女世瑾本以为成婚嫁人是很遥远的事，不成想一眨眼阿纾都要变成娘子了……我今后会和一个怎样的男子共度一生呢？

也许是周纾这件事情太过突然，同是少女的世瑾也不免对未来夫婿畅想起来，从小到大认识的男子掰着指头都能数得出来，以前觉得爹爹最好，到头来发觉也不是良配的典范。何如孟光梁鸿那般志趣相投的夫妻，官家和皇后如今倒是举案齐眉，只是论情爱甚笃终究是隔了一层。

高班薛照蘅公主说过，喜欢温良恭谦的饱学之士，想来官家会满足公主的愿望的

照蘅说的对，皇帝女儿不愁嫁，公主想要什么样的夫婿都不难，只是有一点，那人与公主成婚之后便于仕途相隔绝，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无异于为公主择婿增设了阻碍。不过日子还长着呢，赵祯心疼女儿，未必不想多留自己几年。世瑾随手抄了本书躺在榻上翻看，书页里夹杂着的纸张在翻动中掉落下来，平日里世瑾最喜欢随意写话，这张纸是何时夹进书里已经没有印象，打开那纸，是自己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书写的一句话，想来是课上走神，无聊所写——“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这句话好生熟悉，这是何人所作？赵世瑾抚摸着纸张上的字迹，回想那日课业里读过的诗句，那片灯火阑珊处的绿衫却猝不及防跳了出来，那衣裳的主人面容有些模糊，可他向自己作揖告别的身影却是如昨日发生般清晰……这作者竟是司马光么？文笔甚佳，难怪无端抄录起他的诗来。赵世瑾摇了摇头，将那纸张揉成一团，投进纸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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